太子微微点一点头,忽的伸手揽住诺敏的脖颈,一如儿时的幼童抱住母亲般的依恋亲热,脸颊细细地摩挲着她的鬓角,过了半晌,方才闷闷地吐出一句,“姑姑,保成想皇额娘了。”
从前皇帝每每教训太子,稚嫩孩童受了委屈,也是如这般抱着她撒娇,这是这番却不曾想到会突如其来冒出这样一句。诺敏不由得微微怔住,轻轻掰过太子的肩膀,“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呢?”
太子撇一撇嘴,“前两日是我过生日,各宫娘娘都送了礼,尤其是德娘娘,还特特寻了这个给我,说是皇额娘生前赠给她的。”从领口扯出那一枚琉璃坠金的八宝璎珞,诺敏似惊似疑,倒不曾想德嫔居然会这般费心,口内只道:“这便很好啊!怎么,太子爷不喜欢么?”
太子闷着头,“保成很喜欢,可是……”话未说完,仍旧伸手是抱住诺敏,“可是姑姑,为什么皇额娘从来不陪我?”诺敏一怔,问道:“太子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即便没有你皇额娘,可你还有你皇阿玛,后宫各位娘娘,还有你老祖宗,还有姑姑我啊。”
太子摇头,“皇阿玛日日忙于朝政,便是寻常见了,也不过是督管我功课。后宫的娘娘虽好,可待我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前两日我去给皇阿玛请安,正巧八弟的额娘也在,我瞧着他们那样疼八弟……姑姑,从前宫里人都说,良娘娘长得像皇额娘,可我那天瞧见了,觉得一点都不像。”
芳姐姐,芳姐姐,这可是个打小便老成稳重轻易不言愁的来日君主呵!诺敏只觉眼睛一热,泪水险些漫溢夺眶,连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她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放轻语调,换上儿时的称呼,“是嘛?保成觉得不像?”
郑重其事地连连点头,小小人儿的眼中不知何时竟带上了些许愠怒,“即便和画像上的皇额娘神情肖似,可良娘娘会说会笑,成宿成宿地陪着八弟,不像我……姑姑,皇额娘不疼我,我想要一个像良娘娘那样的额娘,不是这样的……”
像是被人迎面扇了一记耳光,诺敏再也听不进半句,抬手猛地将太子推开,秀眉倒竖,怒斥:“你这是哪里来的混账话!”
从未遭受过这般训斥,太子跌坐在地上,又惊又惧地望着面前一向温婉和顺的女子,小嘴一瘪,那声“姑姑”还没来得及张口,便眼瞧着要哭出声来。
记忆挣扎着从缝隙中挣脱,鲜血淋漓的样子,斑斓的疮疤,一点一点横亘在珠玉辉煌的红墙碧瓦间。有多少次自己都会梦见她,那个缠绵病榻的影子,只是一个影子,被岁月模糊了容貌,模糊了声线,维余一口气,喃喃而语:“敏敏,我是不成的了……还要托你,托你……”珍而重之的照顾,被死亡的迫近生生勒断。
她不敢再想,只是合身抱住眼前无声抽泣的小小人儿,眼泪簌簌而落,“保成,你要记住,你是你皇额娘用命换下来的,便是良娘娘再好,也决然比不上你皇额娘一星半点。往后可再不许说这样的话,否则被你皇阿玛再或是老祖宗听去了,姑姑也没法子替你说情。”
一字一句,像是迸溅在乌墨石尖的泠泠冰珠,冷而硬,跃入耳中有生生的疼痛。太子似懂非懂的望向诺敏莹然悲泣的眼神,怔忡了片刻,方才怯怯地点头,“保成知道了。”
不多时苏麻喇姑过来传话,说是太皇太后午觉醒了,叫人过去伺候。诺敏自然不敢怠慢,亲身领了太子过屋问安。太皇太后虽年事已高,半寐半醒,也瞧得清太子两眼微红,似泣非泣的委屈神色,待得问及缘由,诺敏不敢如实陈告,只是一味告罪领罚,最终还是太子阐明前因后果,又跪下道:“是保成的不是,姑姑教导有方,还请老祖宗不要怪罪于她。”
太皇太后沉默了半日,眼神怔怔地盯着手畔烟气缭绕的香炉,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却是忽的问了一句:“听说这次五台山祭祀,皇帝预备叫良贵人也跟着?”
苏麻喇姑应了一声是,道:“良贵人自前番落水后身体虚亏,皇上一直放心不下,此番携她随行,多半也是为了方便照顾。”见太皇太后欲言又止,便问:“格格可是有什么吩咐?”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老婆子哪敢有什么吩咐?!”旋即敛容肃声:“既是要安心调养,那再也没有比宫里更好的去处了。你去问一问良贵人,是留在宫里,好好看着她的八阿哥,还是要跟着咱们去五台山,把八阿哥交给惠丫头照料。”
苏麻喇姑唬了一跳,许是怀疑自己没听清,迟疑着求证,才唤了声“格格?”,便只见太皇太后护甲往桌上一撂,沉声道:“还不快去!”方知晓失言,忙忙地行礼告退,前去传话。
可巧这天夜里下了极大的雨,浓稠如汁墨色裹挟着哗哗的雨声,滚过万千树叶草木,遍地都是冲出的湿冷草木馨香。皇帝过来咸福宫,见玲珑已经歇下,笑道:“朕只当这么大的雨,要吵得你睡不着了。”说着环视四周,“八阿哥呢?”玲珑支起身子轻轻一笑,“怕吵着皇上休息,叫奶娘抱去阿哥所了。”
皇帝靠着床沿坐下,“回头我跟芸熙和皇额娘说一声,叫你亲自带八阿哥,你说好不好?”玲珑闻言,眼中嚯得有光一跳,旋即又低下头去,“皇上,这不合规矩。”皇帝不以为意,揽过她的肩膀,“朕是皇帝,朕想让咱们自己带自己的孩子。你记着,以后在朕跟前,用不着这样多的规矩。”
她靠着那厚实的肩膀,耳畔是沉沉可闻的心跳,袖口那一抹龙涎香幽幽地漫上来,熏得眼前明红的床帐都模糊起来。仿佛是鬼使神差般的,她开口:“皇上有空,也该多去瞧瞧太子爷。那日太子爷生辰,臣妾过去送礼,见太子爷却像是闷闷的不快活。”
一句话,却只说得皇帝身子一僵,半晌都没有回应。玲珑讷讷地有些不安,又见皇帝面色无改,便又试探道:“皇上明日就要出行,可惜天公不作美,恐怕这一路要耽搁不少日子了。”皇帝听了这话倒是顿了顿,似是在沉思,有似是在踌躇,过了片刻,方道:“今儿去给皇祖母请安,听了她的吩咐,心觉有理。如今这雨天湿滑,加之五台山路途遥远,你还是好好在宫中歇息,调理身子,等朕回来,不必侍驾随行了。”
玲珑闻言,脸上仍旧是笑着,可心里却是莫名地寒浸浸地发冷,连笑意都像是僵住了,过了好久,才道:“臣妾……谢太皇太后照拂,也谢皇上恩典。”
这一行忽晴忽雨,及至到了五台山方才有了好转。骤雨初歇,五台山顶的天空宽广而明澈,没有紫禁城中遮蔽双目的琉璃华瓦,推开窗棂触目皆是葱茏苍翠。按照惯例将太皇太后服侍就寝,烛火摇曳下的冰弦早已沉沉睡去,诺敏却是睡不着,廊下沥沥的雨珠敲打着铁马瀚海的瓦檐,敲得她心绪烦乱。辗转了好久,终于还是起身披衣,悄无声息地走出殿去。
明黄色的龙涎香气息、太子拥着自己的无声抽噎,还有太皇太后宫中焚着的暖暖檀香……一缕一缕,都尽数化成了那个弥留之际女子的谆谆嘱托。她蓦地就觉得冷,心底翻覆的酸涩,泛至眼眶,整个人空落落地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思想。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害怕,茫然,那是一种在禁足时都不曾有过的感觉,她开始害怕一个人,害怕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事情,甚至是面对这山间的朗朗星月,她也觉得惶惑。
佛殿外有立着一株郁郁的新树,仿佛是才长成的丹桂,迎着婆娑疏影,无声无息地吐露着袭人香气。拾级而下的山路崎岖蜿蜒,石板上的青苔结着厚厚的一层,雨水一打,更是滑腻难行。诺敏举目望向远方明灭的扈从火把,招摇的暖,映出头顶诡异凌乱的枯木枝桠。
她蓦地就生出了一种期冀,一种向往,带着对于暖和安定的渴望,她往前行了数步,只觉薄暮幽寒,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刚欲转身,忽见身畔一射之地,不知何时已然立着一个人影,擎着彤彤的火把,戎装佩戴,丰神俊朗。
她望着来人,眼眸中牢牢固定住他的身影,仿佛是他手中的那一团火,照得人流转生波,连眼底都是丝缕牵绊的柔情婉转。她笑,他也笑,两两相望下,愁绪俱遣,好似周身刹那间铺开了遍野的潋滟春光。她终于开口,齿若编贝,却不是唤那一声迟来的公子,而是歪过头去,仿佛草原上初见情郎的蒙古少女,吟吟而语,道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脱跳,爽朗,巧言笑兮的盼顾美目,纳兰性德望着她,嘴角不由自主地也噙上了笑意:“更深露中,姑娘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阴冷的地方?”停了一停,又道,“山上石板湿滑难行,姑娘还是上来较为稳妥。”说着上前一步,平平伸出手去。
她偏着头,却不伸手过去,反而像是赌气一般,反问:“你叫我什么?”容若一怔,竟是不明白个中情丝,待得醒过神来,却又张口结舌,平日里挥笔而就的绝妙警句此刻偏偏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诺敏直望着他立在自己前方,眼底是暖而坚定的光,恍若破晓初升的旭日,有绚丽斑斓的色彩。
忽的一阵夜风吹过,吹得身畔枝叶婆娑,交错蓄积的雨水也淋漓而下,她见那雨水湿了他的戎装衣襟,忍不住哎呦一声叫了出来,“公子,快别站在这里了,当心湿了衣服。”容若仍旧是伸着手,听得诺敏此言,蓦地就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口内道:“你先上来。”
十指交握,掌心沁出细密的汗珠,辨不清是紧张,还是旁的什么情愫。容若双脚才一踏上平地,便连忙松开诺敏的手,垂眸道:“微臣唐突了,姑娘勿怪。”
诺敏秀眉轻扬,故作愠怒:“一句唐突便能求得勿怪,世上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容若又是一怔,见她偏着脸,表情绷着一声不吭,似是要极力忍住,终究还是不能自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眸望住他,道:“可把你吓着了吧?”
容若见她笑目含嗔,喜盈于睫,不知怎的也跟着欢悦起来,“姑娘……你,仿佛很高兴?”诺敏点点头,噙了笑,落落大方的神态,“公子不记得了?既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