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言语,玉箫在手,放到唇边便吹奏了音律。
夜半箫声悠扬,少年长身而立,婉转的旋律像是为临行的兵将吹起的离歌。
霜晚静静地笑了,仰头看着夜空。
不知今夜皇帝宿在哪个宫?宫外几千兵将要出征远行,不论如何,霜晚就是不想让皇帝独有好眠。
一曲尽了,云忆原本就白净漠然的脸更失了几分血色,但他仍未放下玉箫,反而又是另一凄厉的音律溢出,如同风声呜咽。他对皇帝下蛊,可是每次吹奏也同样要运起十成真气,这是损人不利己的招式,如同他身上的兰香,一样的凄绝。
又过了一会儿,霜晚终是不忍,道:“够了,不听了。”
箫声突兀地停下,云忆淡漠地把玉箫别回腰间,暗自调息。
“我听夜魈说,皇上每次头疼都如同千万只蚂蚁啃食脑部,最严重时痛得在地上打滚也丝毫不能缓和。你究竟……”霜晚话音顿了顿,又续道,“和皇上有何深仇大恨?”
霜晚相信在猎宫时,云忆绝对有机会杀了皇帝的,可是他却选择了用下蛊的方式夜夜折磨。如果不是仇恨太深,又怎么会有此毅力和耐心。
云忆笑:“你明明知道我和皇帝有仇,也敢收留我。”
霜晚刚折下一枝白梅,放到鼻间嗅了嗅,故意道:“云公子,今日之恩,他日涌泉相报。”
少年皱眉了,显然相当嫌弃公子这个称呼,但也忆起来曾经霜晚的确是说过这样的话。当日不过举手之劳,倒没想到她始终记得。
云忆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侧头看着她,半晌吐出惊人之语:“当今圣上,东岳皇帝顾东霖,他是我的生身父亲。”
这倒是意外得很,霜晚也不禁惊讶。
皇帝目前只有三名子嗣,都尚年幼。云忆看来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如果他此话不假,那可就是皇长子了。皇帝还是太子时的确常微服出巡,联系起血玉寒箫的流言,霜晚顿时猜到了大概。
云忆声音清冷:“要不要听我说个故事?”
少年今晚难得地多话,霜晚点了点头,坐在他旁侧。
十七年前的苗疆,有一名叫云裳的女子。她是族长的女儿,也是当时族里最美丽的少女,追求者无数。族长早在她豆蔻年华就相中了同族中人品相貌都顶好的青年,定了亲事。可是自从中原来了一个风度翩翩的贵族公子后,少女的芳心便陷落了。
当族长得知两人相恋后,便大力反对。他见惯了来自皇城的贵族公子做派,根本就不信男人会给女儿带来幸福。然而云裳却不顾族人反对,不惜悔婚,抛弃一切也要跟他走。她与爹亲断绝了关系,背弃了自己的家乡,和男子一起来到中原。刚开始时,的确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
然好景不长,顾东霖的太子身份被人发现,有贼人设了埋伏将其绑架,并开出天文数字的赎金。顾东霖生怕若是被皇宫里的人知道这么丢脸的事情,太子的地位会岌岌可危,因此他恳求云裳帮他想办法筹到赎金。可举目无亲的少女哪里有那么多银两?为了救出心爱的男子,云裳不惜将自己卖进青楼。
当时的顾东霖信誓旦旦地说等他回到皇宫,必定拿了钱回来为她赎身。云裳日盼夜盼,却不知在她进青楼的第一天,顾东霖已经嫌弃她。她没有盼来她的男人,没多久,却发现怀上了他的孩子。
肚子一天一天地大了,她从满心期待到渐渐绝望,到胎儿落地时,她等来了新皇登基的消息。那一刻她知道,那个男人不会回来了。
她曾是族里最好的巫师,习得苗疆秘传的各种巫术。彼时她深怀满腔仇恨,日夜用毒喂养那男人的骨肉,教他苗疆的蛊术,把他训练成冷酷的杀手。
“不过,在两年前,她病死了。”
霜晚微微侧了头看着他,而云忆话音平静,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她临终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我杀了皇帝。”
他的故事说完,两人一时皆是沉默。从少年身上散发出清幽的兰香,却是致命的香气。夜魈说过,他不会长命。
能够这样狠心对待自己孩子的女人,她的死对云忆而言,也不知是不是解脱。可是云忆的声名鹊起也是在这两年,他似乎始终记得娘亲的临终遗愿,皇帝驻扎的猎宫,那么难闯的地方,他也还是去了。
那天夜里,霜晚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自己究竟恨不恨皇上?”
少年却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也许……”
菱华
听说阳州城被攻陷的第二天,皇后娘娘便病倒了。
宫里的人无不赞许皇后心系东岳的百姓,才会在北疆战事告急的时候也急出了病。可是霜晚始终觉得,皇后病倒是因为顾无极。
“小姐在想什么?您再不动筷,菜都要凉了。”
她今天起得晚了,此时已过了吃午膳的时间,玲珑怕她饿坏身子,不禁有些着急。
白蝶园里添了两个丫鬟,玲珑和锦绣。这两人她都曾在夜明山庄见过,是顾无极身边的侍女。这次他临危受命,去得匆忙,却还记得吩咐了二人来照顾自己的起居。只不过现在这里明魅,玲珑,锦绣皆是顾无极的人,让她总有种被他囚禁着的感觉。
也罢,明魅确确实实是不会照顾人,多两个伶俐的丫头倒也不错。
听得玲珑又催促了一声,霜晚才漫不经心地夹了根酸溜土豆丝,笑了笑:“上次陪皇奶奶吃了顿斋菜,做得很地道,现在看着大鱼大肉都没了胃口。”
锦绣立即道:“小姐爱吃素菜,那等锦绣这就去厨房做几道拿上来。”
霜晚拦着她,“行了,随便吃吃就好。一会儿帮我更衣,我想去看看皇后娘娘。”
玲珑和锦绣是从顾无极还未封号北靖王以前就跟着他的,肯定知道顾无极和皇后的关系,于是便面面相觑起来。
见了她们的表情,原本默不吭声大口吃着肉的明魅嗤地一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王爷的这位新宠真是不饶人啊,知道皇后病了,还特意猫哭耗子假慈悲去’。”
霜晚见识多了明魅这张爱损人的嘴,自然不跟她计较。可两个丫头生怕被主子误会,顿时大惊失色:“奴婢们绝对没有这么想,请小姐千万不要误会!”
“那你们俩愣什么神?她就不能去看望皇后?”明魅又恶意地道。
“不是不是。”玲珑连忙摆手,着急地解释:“只是若小姐要去凤仪宫,奴婢们便不能跟着,皇后娘娘认得我们……”
霜晚一下明白了,她们原是顾无极的侍女,要是被皇后看见她们和自己一起,肯定是要被怀疑的。不止如此,玲珑和锦绣在皇宫里见过她们的人面前,最好都不能出现。
她倒是不介意,只是轻笑出声。
两个丫头见小姐丝毫未有怒容,这才稍稍安心,然而又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笑了。
霜晚对着她们困惑的眼神,说:“白蝶园里不能见人的主是越来越多了。”
明魅一听,也不禁乐了。难得添了人口,可还是只有她和霜晚是“见得了人”的。云忆不用说,要是来了客,连玲珑和锦绣也得躲。
“我们这儿倒是成了藏人的好地方。幸亏你不受宠又无人问津,不然看你怎么收拾。”明魅讽刺道。
霜晚才不理睬她,极斯文地挑了素菜吃着,一边问玲珑和锦绣:“你们跟着王爷多长时间了?”
玲珑答:“我们二人很小就进了宫,打从有记忆起便一直住在王府,现在算来,大约有十三年之久了。”
锦绣抢话:“是呀,我还记得那时候皇后娘娘还没嫁进宫,她是吏部尚书的女儿,总有机会在皇宫里走动。她和皇上第一次见面也是在我们王府呢。”
“你们和皇后熟悉?”霜晚还是吃得不多,很快又放下了筷,此时专注地听她们俩说话。
“怎么不熟悉呢,以前她就经常找借口到王爷府里。别看她温婉识大体的模样,其实可有手段了,谁都惹不得的!”锦绣绘声绘色地说着,她的个性看来较为冲动,而玲珑则静一些。
“锦绣,我们怎么能随便议论皇后娘娘?”玲珑拉着锦绣的衣袖,小声道。
锦绣撇撇嘴,颇为委屈:“那有什么要紧,又没有外人在。”
玲珑仍是谨慎,小心翼翼地看着霜晚的脸色。
霜晚还没有表态,却是明魅先开了口:“放心吧,要是有人过来,我早就让你们闭嘴了。”明魅神情依旧高傲,只不过眼里的好奇泄露了她对这些往事的兴趣。
见霜晚也点了头,锦绣便眉飞色舞地说了下去:“其实那时候谁都看得出来皇后喜欢我们王爷,即使王爷一直对她爱理不理,她也温柔依旧。王爷练武累了她抢我们的活儿,一个尚书千金,又是端茶又是递水的。王爷无意间提到想吃的东西,她第二天就亲自备了来。而平时要是变天了,她就会嘘寒问暖。若是寻常男子,就是铁石心肠的也化成绕指柔了。”
“王爷是知道她的心思的,一开始就明确拒绝过她,但她就是有本事当做不知道。渐渐地,王爷也懒得管她了。”玲珑也回忆道。
这的确像顾无极的作风,兴致来了就说清楚,再要纠缠,他也不会费心思管。至于人家姑娘的心情如何,他懒得顾虑。
霜晚想到锦绣方才说的话,沉吟:“既然皇后这般温柔娴淑,又为何要说她有手段?”
明知道没有外人在,锦绣还是东张西望了一下才答:“她给人下过毒。”
“当时仰慕王爷的姑娘明的暗的都有不少,可是这些姑娘都不明不白地碰上过意外。这些意外一般不会太严重,唯一有一次,就是有个缠了王爷数月的富家小姐遭人毒哑。其他人都不曾怀疑过是皇后所为,可是后来我和锦绣亲眼见过她暗地里动手脚,才对她起了疑心。”
“再后来王爷领命要去北疆,而皇上又看上了她,吏部尚书便做主为她决定了婚事。大婚是无论如何推不掉的了,为此皇后还寻死过呢。王爷临行那几天,她天天过来哭,硬要让王爷回来后接她出宫。见不着王爷她就写信,日日夜夜不停折腾,后来王爷烦了她,便答应了。”
也许当初的顾无极只是因为不耐烦而随口答应,但没想到这么多年以来,皇后心里一直记着。
母仪天下的皇后,后宫凤印的执掌人,明明已有了那样高的地位,却爱得如此卑微。原来皇后,也不过是个为爱成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