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当初的顾无极只是因为不耐烦而随口答应,但没想到这么多年以来,皇后心里一直记着。
母仪天下的皇后,后宫凤印的执掌人,明明已有了那样高的地位,却爱得如此卑微。原来皇后,也不过是个为爱成痴的人。一瞬的感叹后,霜晚又恢复那沉静如水的模样。她向来淡漠,别人的事总也不太上心。
皇后或许可悲,却绝不可怜。她太懂得如何在后宫里生存,这十几年间众人提及皇后,无不道她温婉识大体。而霜晚会这么快当上贵人,也是因为皇后要让她成为这次新秀中的出头鸟,借此助宁心兰的缘故。
“帮我更衣吧。”她移步到梳妆台前,悠然道:“明魅,你一会儿陪我去凤仪宫。我怎么说也算是后宫妃嫔之一,皇后娘娘病了,总要去问候一声的。何况现在我们能什么都不缺,都是托了皇后的福,于情于理这一趟我都得去。”
“知道了。”明魅懒懒地应了一声。
锦绣已经开始收拾桌子,而玲珑则过来为她梳发,然后帮她换上厚重的冬装。只是探病,不用打扮得太隆重,玲珑又手脚麻利,因此很快就出了门。
除去中秋那次,霜晚偶尔也会过来凤仪宫给皇后请安。
凤仪宫内的装饰大多数为白玉打造,整座宫殿如玉温润,却又极尽奢华。虽说皇上近几年来宠妃换了一个又一个,但仅凭他在皇后寝宫花费的用心,又不难看出他对皇后的确用过情。
门口就是一座栩栩如生的凤凰玉雕,从旁站着两名看门的守卫。
下雪地滑,霜晚由明魅搀着,微笑地请他们进去通传。
她不是稀客,守卫对她还算熟悉。不过今天霜晚来得似乎不是时候,那守卫为难地道:“静贵人不如晚些时辰再来吧,皇上和梅妃正在里面,不太方便。”
既然皇上也在,她的确不想去凑热闹。霜晚正要颔首告辞,却突然听得宫内有什么奇怪的声响。
霜晚凝眉,听见里头隐隐约约有些争吵声。虽然内屋与霜晚现在站着的地方有着不小的距离,可是男人的怒吼依然让人心悸。
看门的守卫苦笑着说:“里面这样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了。”
又是哐当一声裂响,像有人用力掷了什么东西。
因为暮迟也在那里,霜晚不由得担心起里面的情况,明知于礼不合,还是闯了进去。
“今天听到的事情,你们谁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朕就要全凤仪宫的人一起陪葬!”
争吵刚刚结束,霜晚恰巧遇上皇帝拂袖而出。他脸色极差,面容绷得紧紧的,仿佛隐忍了天大的火气。他看也不看霜晚一眼,径直离开了内屋。暮迟跟在后面,倒是注意到了霜晚,但她只是略微惊讶,便什么话也没说地追了出去。
霜晚疑惑,缓缓走进内屋。
皇后面容苍白地躺在床上,却是带着温柔的笑意,不知在想着什么。屋内一片狼藉,一地破碎的瓷片。原本应该是装饰在窗台的青瓷花瓶,瓶身高雅的牡丹图案已经拼凑不回原样。
宫婢们受了方才皇帝的怒气惊吓,个个缩在一旁不动。直到霜晚训斥了她们一声,才慌忙开始收拾。
霜晚踱步至皇后身边,轻声道:“霜晚没有通报就擅闯,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没有介意,笑容柔和:“不要紧。你是关心我才过来的,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皇后并不提起刚刚发生的事,霜晚便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只是问:“皇后娘娘身体可好些了?”
“本来就不碍事,是太医大惊小怪了。”皇后嘴里这么说着,但是笑容却又温和了几分。
霜晚原本以为顾无极匆匆远赴北疆,皇后会失望萎靡。然而眼前所见的这个女子,明明因身体不适而苍白着脸色,却又不时流露出幸福的神情。
跟皇上的勃然怒气相反,她似乎丝毫不因刚才惹怒皇帝而介怀。霜晚心中有了探究,随口一问:“皇后娘娘可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了?”
皇后不语,笑着点了点头。
看来从皇后口中探不出究竟,霜晚也不穷追,便笑着道:“见皇后娘娘安好,我就放心了。这是我让人熬的粥,加了红枣和桂圆,有益于补气强身。”
说话间,明魅已将带来的食盒放下。这种食盒只在上层盛放食品,下层则注满了热水,因此打开时粥还是热气腾腾的。
锦绣有一手好厨艺,熬的粥香气扑鼻,惹人垂涎。
然而皇后却带了歉意摇头:“谢谢妹妹一番心意,可是太医说我现在不能吃桂圆,只能心领了。”
霜晚一愣,什么病不能吃桂圆?
方提起吃的东西,皇后便问:“妹妹所住的白蝶园偏僻,御膳房那边可有亏待?”
“托皇后洪福,平时吃的用的都很周到。”霜晚暂且放下心中疑虑,乖巧作答。
“那便好。”皇后打了个呵欠,瞥到角落里没清扫完的碎瓷片,露出无奈的神色。
霜晚察言观色,见她神情开始疲倦,便道:“皇后娘娘身体抱恙应该多多休息,霜晚就不打扰了。”
方才被皇帝那样闹了一番,皇后确实是乏了,便也不挽留。
在凤仪宫不过待了片刻,回去时还未至申时。冬日里的暖阳照得人发懒,明魅赶着回去睡午觉,走得有点急。回头时才发现霜晚已经被她甩下了好一段路,却又不急着跟上。
明魅只得不满地回走与她并肩,而霜晚始终是一副低头沉思的模样。
“你又在想什么?”
霜晚才道:“你说刚刚闹的是哪出?看那样子,像是皇后惹恼了皇帝。”
“谁知道?反正也就是对貌合神离的夫妇,表面装得再和睦,私底下还不是吵得天翻地覆。”
霜晚片刻沉思,还是觉得蹊跷:“而且皇后的病也奇怪,前些日子才说过体虚,这会儿又不能吃桂圆了。”
“那简单,问夜魈不就得了。”
步行回到白蝶园,巧的是夜魈正等着她们。
然而夜魈面色凝重,未等她们开口,就已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皇后并不是病了,而是有了身孕。
身孕
皇后有喜。
东岳皇帝顾东霖登基十八年,子嗣不多。帝后之间长久以来相敬如宾,在外人看来也还算恩爱,但多年来皇后一直未能怀上龙胎。如今皇后有了身孕,本来应是件普天同乐的大喜事。
然而,这件事情皇帝却竭力瞒下,不让知情者透露半点消息。
夜魈这会儿过来报信,还是冒了杀头的风险的。
难得今日有了阳光,玲珑和锦绣正协力将被子搬到太阳底下晒。也不知锦绣说了什么胡话,惹得玲珑追着她满院子跑。然而屋内,夜魈方说完皇后有孕的消息,所有人皆是不发一语。
外面是笑闹声,而屋里却安静得诡异。
霜晚此时神色莫测,看不出来正在想些什么。
夜魈原本还有话,却憋在心里不知道该不该说。正发愁着,冷不防听到霜晚开口:“皇后怀的,并非龙种?”
想到皇上的勃然大怒,以及皇后不时流露的温柔,所有的猜测都指向那最糟糕的方向。
夜魈一惊,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霜晚:“皇后娘娘坚称自己怀的是北靖王的孩子……”
霜晚眸光淡淡扫过,却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面色平静:“北靖王被免除牢狱之灾不过十余天,若是这段时间怀上的,能这么快查出来么?”
“不是这段时间怀上的,看脉象已有三个多月身孕了。皇后此前身体略虚,一直没传太医看过,直到今天早晨晕倒了才知道是有喜了。”
明魅插嘴:“三个月,王爷那时候困于天牢,怎么可能是王爷的骨肉?”
“……皇后说,北靖王可自由出入天牢,并且曾于夜半与她私会。”夜魈将皇后的话据实相告,然而心中更是忐忑不安,生怕霜晚受到打击。
“皇上信?”
夜魈顿了顿:“抓来了天牢第七层的看守,他们招认王爷的确曾有一晚不在天牢。”
那一定是八月十四那天的晚上,后来,他有去见过皇后么?
霜晚沉默下来,安静地凝眉深思。冬阳透过敞开的窗照在桌上,白色的日光暖暖的,她伸出手放在上头取暖,表情仍旧探不出悲喜。她越是镇定,夜魈却越是担心,但又怕自己说错话,便也无言安慰。
霜晚侧头,见到挂在窗棂雕刻着青竹的玉饰,那是他昨夜遗落的东西。
她的唇边泛起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随时要消散,却又一直不曾退去。看久了,竟觉得这抹笑像是受到了冬阳的感染,暖暖的,让人看着不禁也痴了。
“王爷说过他和皇后没有私情,我信他。”淡淡的一句话,包含了所有的信任。
夜魈见了她的笑容,知她并未因此多疑,于是放下心来。然而这样全然的信任却是让他涌上了些许酸意,心头莫名一痛。
幸而明魅气愤的声音适时打乱了夜魈的思绪:“哼!还说什么母仪天下,王爷根本就看不上她,她竟然用怀孕一事来陷害王爷!”
“皇后也许是想借此让皇上废后。不过她此举确实鲁莽,没有哪个男人会甘愿戴这样的绿帽子,何况那还是皇上?现在皇上需要王爷的力量收回北疆,不会有什么动作。可一旦王爷凯旋而归,恐怕……”
“王爷战功累累,为东岳卧薪尝胆数年,皇帝他敢忘恩负义!”明魅激动,双眸都快喷出火来。
霜晚摇头:“他始终是皇帝。”然而想了想,却是一笑:“我倒是觉得王爷根本不会在乎皇上是不是要对付他,他那样的人,就算是皇上又能奈他如何?”
顾无极向来桀骜,视名利地位如无物,皇帝要拿什么威胁他?况且他现在手中握有兵权,皇帝也只能忌他三分。
霜晚一下了然于心,道:“夜魈,你回去好生照顾着皇后,她肚子里怀的确实是龙种。”
“可是……”
“皇上即使龙颜大怒,也没有责罚皇后娘娘不是么?皇上心里一定比谁都清楚皇后只是在自欺欺人,否则那样不可饶恕的背叛,他又怎么可能忍气吞声,还帮着隐瞒。”如此恩深义重,恐怕皇帝对皇后的感情,比她所想象的更深。
然而若真如此,那暮迟怎么办呢?霜晚已不明白皇帝究竟爱的是谁,昨夜才听了云忆娘亲的故事,暮迟会不会成为第二个云裳?
移步想去青梅殿,可是与暮迟的误会未解,无论自己说什么暮迟也是不会听的,便只好作罢。
霜晚忧心暮迟,看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