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仍旧没有带着侍卫,看来并不想张扬自己的行踪。霜晚揣测着他的来意,又不好直接问他,便就低头默然不语。皇帝又在亭子里坐下,用命令的语气道:“取琴来,弹昨天的曲子。”
早就知道东岳皇帝酷爱琴乐,深宫里还专门养着琴姬,怎么也不至于要偷偷来这里听她弹琴。
霜晚虽然满腔疑问,但仍是默默弹了琴。如同昨夜一样,曲未尽,皇帝已然熟睡。
再之后的第三日,第四日,接连数天,皇帝夜夜到白蝶园来听她弹琴。霜晚隐约明白了缘由,却也聪明地不做深究。后来,他们甚至没再交流过,只是霜晚会在院里架起琴等着,待他走后又让明魅收起,例行公事一般。
如此一来一去,终于有一天皇帝在她刚挑弦时开口:“最近怎么没见你下棋?”
还不是因为皇帝夜夜都来,让她和云忆的对战只能移至白天。
霜晚见他兴致盎然地盯着棋盘,便答:“没有对手,独自下棋未免无趣。”
皇帝这几日睡好了,精神极佳。他平日也爱下棋,此时想起那天看到的棋局便兴致高涨,提议:“过来和朕下一盘吧。”
天子的命令岂容拒绝,霜晚在他对面坐下,问:“皇上执白子还是黑子?”
黑子占先手。
皇帝对自己的棋艺颇具自信,答:“朕执白。”
双方交换棋盒,霜晚执黑,走了第一步。
计划似乎偏离了轨道,至少霜晚从未想过会有和皇帝下棋的一天。也不知皇帝是哪里不对头了,才来搭理他眼中的无颜女。不过霜晚向来以不变应万变,皇帝反正是不可能当她如一般妃子对待的,她也无需防备太过。
棋局中段,皇帝趁她思索之际,才第一次环视周围。白蝶园有着不同于别的宫的清幽淡雅,很容易让人心静。他突然道:“你一定奇怪朕为何夜夜来听你弹琴。”
霜晚抬头,眉眼恭顺:“皇上高兴就好。”
“朕前些天一直无法入眠,喝多了酒也无济于事,然而一听你的琴声就能静下心来。朕也让沾衣弹过同样的曲子,竟然没有用,可是偏偏你一弹就凑效。”
“能得皇上赏识,荣幸之至。”
霜晚嘴上这么说着,但并未有受宠若惊的样子,而是下了一步棋,又继续凝神思索后招。
之前听她弹琴的时候,皇帝就觉得此女子淡薄娴静,相处起来格外舒心。他已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再观棋局,黑子并不急于进攻,但防守极密,亦难找到击破点。
“朕也希望什么时候能天天过着下棋听琴,不必烦心的日子,可惜就是不能呐。”
霜晚回了一子:“皇上日夜为国家百姓操劳,偶尔也应该好好休息的。”
“让朕烦心的,并不只是国家百姓。”
最近一次见到皇帝暴怒,是在凤仪宫。霜晚一顿,敏感地察觉他要说的是皇后的事。她并不想和皇帝有深交,于是刻意打断:“皇上,该您了。”
未到双方厮杀的紧张时刻,皇帝只是扫了一眼棋盘便下了一子,又继续说:“如果你爱的人不爱你,该当如何?”
霜晚暗自蹙眉,皇帝藏在心里的事,她其实不大想听。
皇帝不等她回答,只顾自己倾诉:“有一个人,纵使你待她千般好百般疼,她的眼睛也一次都不会为你停留。即使开始宠爱其他人,希望她至少能够表现出那么一点在乎,然而她从来没有。而且朕越是宠爱其他人,她就过得越是快活。朕想,好!就让她快活!天底下女人又不止她一个,多少比她更美的女人巴望着朕的宠幸!就这么一年一年,原本朕想着,就算留不住她的心,留着她的人也是好的。可是当朕真的看到她开始为别人疯狂时,竟然那么心疼,不知道拿她如何是好。”
他摇头叹息,面露苦涩之意。
霜晚知道,皇帝口中的女子,便是舒皇后。此前并不知道皇帝对皇后用情竟然如此之深,不禁内心有了撼动。
她过了半晌才开口:“有些缘分,不能强求。”
他是一国之君,平日里不可能与人诉说这种心事。他看着霜晚,问:“你觉得朕应该放手?”
霜晚听出皇帝的挣扎之意,这人一手拥有江山,势必习惯于拥有,哪可能真的放手呢?于是便淡然问:“皇上放手以后,她可有归处?”
皇帝一怔,也知道他那放荡不羁的三皇弟不可能给菱华她想要的幸福。
霜晚知道皇帝最想听什么样的话。她看着棋盘,道:“她留下,有皇上的宠爱,已经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幸福。”
棋盘上,皇帝急于进攻,已露出破绽。霜晚自是不能轻松地赢下皇帝,于是继续防守,以退为进。她的话仿佛让皇帝豁然开朗,再下一子时已然恢复君王之姿。此后,皇帝开始攻城略地,霜晚虽有反击的机会,但却不着痕迹地一退再退,终于以三目之差输了棋局。
她满不在乎地一笑:“皇上果然棋力高超,臣妾甘拜下风。”
今夜听了皇帝的心事,她现在只是一心想着要如何才能让皇帝不要过后来灭她的口。
然而皇帝却突然靠了过来,身体越过大半棋盘。霜晚陡然一惊,而他的下一句,更是让人措手不及:“把你的面纱掀开。”
私情
“把你的面纱掀开。”
夜风拂动,沉甸甸的树枝终于支撑不住重量,折断几根。积雪从上方纷纷而落,如泪潸然。夜深人静,恍惚间似是笼罩了一股肃杀之气。皇帝面容肃正,语气是刻不容缓的命令。
他刻意亲近的面庞就在咫尺之间,霜晚仍能力持镇定,然而却在下一刻脸色一变。借着风动,她看到高树上有冷光闪过,剑气带着冷冬的寒意,几乎蓄势待发。
糟糕!是云忆!
想来最近皇帝能图个好觉,除了霜晚的琴,更有部分原因是云忆没有再唤起他身上的蛊毒。皇帝身在白蝶园时,若云忆在此吹起玉箫,很快就会被发现箫声有异,故而他一直无法动作。积聚多年的仇恨以及今夜意外听到皇帝对皇后的深爱,想起自己娘亲苦等的十余年,云忆恐怕又对皇帝起了杀心。
霜晚一点也不在乎皇帝的死活,可是她想到了暮迟。而且若皇帝丧命于白蝶园,会有不小的麻烦。
眼前皇帝的耐心也是有限,霜晚拖延不得,便低头道:“臣妾自知容颜丑陋,恐会污了皇上的眼。”
说话间霜晚已退至凉亭角落,状似仓皇。她趁皇帝不注意在袖中藏了几颗黑子,并悄然将棋子洒落在他脚边。皇帝跟上前时脚下不设防,趔趄一下便滑倒在地。
她连忙将皇帝搀起,高声呼道:“皇上,您没事吧?”
呼声惊动了随侍的七人影卫,暗处立即有人上前护驾。霜晚暗想,有七个大内高手在,纵使是云忆也不至于冲动行刺。果然树上已经没有动静,只留着光秃的黑影。
霜晚松了口气,至少避免了让皇帝的血弄脏白蝶园,也避免了云忆冲动送死。
皇帝很快站起,责怪道:“朕没事,不必大惊小怪的。”
“都怪臣妾慌乱,求皇上恕罪。”
“罢了,你也是关心朕。”皇帝面色稍霁,但仍是不死心地又道,“朕要看看你的样子。”
粉色的面纱罩着她半张脸,露出了美丽的眼睛,隐隐约约能看到面部的轮廓。内屋的房门吱呀一声响起,霜晚知道明魅正在里面,此时恐怕比她还要紧张。
霜晚一笑,却是低低地说了声“是”,然后动作轻缓地将面纱扯下。
素纱随她的动作慢慢地移开了她的脸,先是露出了光洁的右面。细腻的肌肤让人按捺不住期待的念头,皇帝竟然第一次希望眼前的女子犯了欺君之罪,她的脸上根本无伤。然而当面纱完全拉下,他又看到了她左边脸上的红斑,与上次无异,的确是个容颜尽毁的女子。
皇帝心中不无失望,却也只能暗自摇头,真可惜了这样一个沉静如水的女子。
“好了,你再遮上吧。”仿佛是受不了她的丑容,皇帝急急让她将面纱挽上,而后也不再看她一眼,便唤了那七人影卫摆驾离去了。
今夜过后,应该就能回复清闲的日子,不必再伺候皇帝了。
霜晚露出嘲讽的笑意,默默拾起地上的棋子。
“你又擦芒果汁在脸上了?”明魅从内屋里出来,端详了她脸上的红斑后,不禁皱眉。
“冬天哪还有芒果?这是胭脂。”霜晚轻笑。
明魅仔细瞧了,果然发现这次的红斑与之前见到的不同,只是泛红,但没有浮肿。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不真切,几乎以假乱真。
她居然面不改色地骗了皇帝,明魅暗叹她胆大包天,又问:“你何时准备的胭脂?”
“近日皇帝夜夜都来,我自然多了些小心。”霜晚心思缜密,早在第二次皇帝过来时就有所防备。尽管皇帝心里深爱的是皇后,但他贪恋女色一事也的确不假。他对霜晚动过心思,唯一让他退却的,就是霜晚脸上的红斑。思及此,霜晚怎么也不可能在他面前露出自己真正的模样。
明魅不禁咋舌:“你这样步步为营,活得不累么?”
霜晚只是笑了笑:“去打点热水过来,我想洗个脸再睡。”
想到了云忆,霜晚不太放心,又返回院中轻喊他的名字。以往云忆总会突然出现,但这回等了很久,霜晚竟没有看到他。
那一天,云忆从白蝶园消失了。
之后过了一段日子,皇帝唯恐皇后的小腹被人瞧见端倪,终于将怀孕一事记入册中。然而皇后也被软禁了起来,除太医和贴身的宫女以外,无人再能接近凤仪宫。
云忆始终不知所踪,霜晚寻思着他是出宫去了,便写了封信问四叔公。可是四叔公的回信中却说江湖上也并未有云忆的消息。连消息最灵通的四叔公都探听不到他的下落,霜晚就是再担心云忆也无用,于是也不管他了。
日日陪伴皇奶奶吃斋念佛,没有了皇帝夜里打扰,反而过得悠闲快乐。这一日,她从乾宁宫下来,临时起意要到青梅殿看看。暮迟不愿见她,就是从银朱那里打探暮迟的近况也好,没料到意外地在宫城拐角处碰上了方旭。
方旭本就走得急,练武之人体魄强健,脚下不动如山。这么一撞他倒没什么,却把霜晚碰摔在地。
幸好雪地松软,霜晚并无大碍。
他急忙将霜晚扶起,抱歉地道:“末将鲁莽,冲撞了贵人,请贵人恕罪。”
“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