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不见,戴端阳只聪明了一丁点。
他还是每天带糖,可每天只带一小块,甜滋滋的味道刚吊起人的胃口,又没了,再想吃,他就开始鼓吹他家里的物华天宝群糖荟萃。
我每次跟他掏心掏肺地说:「端阳,一块糖可压不死英雄汉。」他就急得脸蛋通红,一副非把我绑去了不可的样子,一会又红著眼睛,把脸猛地侧到一边。我一块饼乾的工夫,他两种表情换来换去。
忽然有一天,我还是穿得整整齐齐,在教室里坐得端端正正,可没等到端阳,第二天才总算逮住他:「昨天你去哪了?」
端阳若无其事地看著我:「我和同学去公园玩。」
我眼睛里嗖嗖的冒火:「去公园?!」
他还不知悔改:「还去了我家,我请他们吃糖。」
我彷佛看到自己的糖掉在蚂蚁窝里,每只蚂蚁都想从我这分一杯羹,一时间脑袋都懵了。
端阳眼睛斜斜地瞟著我,试探著问了一句:「钱宁哥哥,你再不去,东西都被人吃完了。」
我唇乾舌燥眼睛发涩,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吃完正好,反正不是给我的。」
端阳不为所动,那张清清秀秀的小脸上,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闪著灼人的光:「是给你的。可再不吃,糖就坏了,我是没办法。」
我犹犹豫豫地看著他,被他这麽一说,一肚子火都给掐灭了,反倒有一句别的什麽话,憋也憋不住,急著要脱口而出。
端阳突然展颜一笑,又加了压死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家没人。」
我憋不住了,涨红了脸说:「既然都快坏了,那走,我帮你吃。你找我啊,干嘛便宜别人。」
戴端阳没动,直到我走出两、三步,傻乎乎地回过头去找他,才发现他还站在原地,翘著嘴角,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许多年後,他被老师点名上讲台去解一道题,他站在黑板前,一手插在口袋,一手拿著粉笔,写了满满一板,然後把上面那块黑板也拉下来,又写满一板,最後才是答案。
坐在我旁边的人都疯著鼓掌:「果然是端阳!」
我看见他回过头,不露声色,却翘著嘴角。
同样是解对了题,一模一样的笑。
第三章(上)
三
现在想想,那真是泡在蜜罐子里的一天。
我满屋子乱窜,端阳捧著糖盒跟著我跑得气喘吁吁。我真记不起来我吃了多少东西,糖浆酸甜,巧克力醇香,果冻爽滑,一吐舌头,连舌根都是蓝的。
戴端阳被我吓了一跳,剩下那把糖豆攥在手心也不知该给不该给。
我冲他傻笑:「哈哈。」
他朝我苦笑:「嘿嘿。」
吃到後来,我瘫坐在他家沙发上,站都站不起来。端阳就坐在我脚边,捧著他的小收音机,把天线拉得长长的,来回摆弄了半天,收音机里才传来嘈杂的歌声。
多少年了,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坐在我脚边的端阳。他低著头,露出後脑勺小小的发旋,有几撮头发被阳光照成了金色,收音机正在播放一首老歌。
那真像是一个梦,嘴里有残留的甜味,阳光正温暖,音乐像风铃声一样拨动心弦。我瞪著眼睛,几乎喘不过气,有什麽东西一下子不一样了,眼前忽然一片开阔,像是溪水哗地一个水花,淋湿了岸边的一颗卵石。
端阳以为我听不清,关了收音机,打著节拍,加上翻译,又给我唱了一遍,他歌词记得很牢,可唱起来太可怕了。
There were voices down the corridor
走廊深处一阵歌声回荡
I thought I heard them say
我想我听见他们在唱
wel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欢迎来到加州旅馆
我跟著他哼著曲调,妄想把这五音不全的声音拉回来。可端阳忽然不唱了,傻傻地看著我,我不明白,仍靠著沙发椅背,用手在扶手上打著节拍。
端阳突然使劲地晃著我:「小草,你接著唱啊。」
我瞪著眼睛,不明所以。
戴端阳几乎把我给摇散了,一迭声地说:「再唱啊,我还想听!」
我只好又给他哼哼了两句,端阳听得脸颊通红,拼命给我鼓掌。到後来他一夸好,我就猛地打一个寒颤,耳朵滚烫,烫得我难受。
我意志坚定拼死挣扎:「你胡说。」
可越是矢口否认,他越是信誓旦旦,奉承话兜头盖脸地砸下来,人被捧得两脚像踩在棉花里,晕乎乎的,简直是漫步云端,哪还认得什麽东南西北。
戴端阳两只手撑在我膝盖上,把许多磁带殷殷地拿到我面前:「小草,我喜欢这首歌,你唱给我听……我还喜欢这首。」
在这之前我哪听过什麽歌,却被他逼著现学现卖,声音像是从心里淌出来的。先是涩涩的暖流,在五脏六腑里润色了一遍,又被嘴里染著糖浆的舌头一抖,终於成了歌。
端阳把头埋在我膝盖上,一个劲地说:「真好。」
我们这苦辣酸辛的十几年,仔细筛一筛,原来还能筛剩许多真心实意的片刻,用手绢擦一擦,还会发出明亮的光。
在我唱得口乾舌燥的时候,端阳突然把脑袋抬起来:「钱宁哥哥,别人听过你唱吗?」
我张了张嘴巴,想说没有,又嫌丢人,硬著头皮显摆了一句:「唱,怎麽不唱,大家都夸好呢。」
「那怎麽行,」戴端阳一下子气鼓鼓地扑了上来,把我搂得死死的:「都是我的。」
人要是从没被夸过,突然被狠狠表扬一次,那种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端阳那一句真好,定了我往後十几年的命数。
那时候街边有卖爆米花的,棉花糖的。为了招来顾客,车架上都装著一个放歌的喇叭。
货贩一边吆喝:「爆米花,香喷喷的爆米花!」喇叭里也跟著唱:「浪奔,当当当当,浪流,当当当当!」
我每次听到歌声,耳朵都竖得直直的,全神贯注地听,专心致志地学。到了学校该干什麽便干什麽,只有在课间没人的时候,才偷偷跑到楼顶,握紧了铁围栏扯著嗓子嚎:「浪奔,浪流!」
我想唱歌,大声地唱,那一口闷气只能用唱喊出来。可那时候面子比纸还薄,不敢在别人面前献丑,只好偷偷地来。我白天在楼顶练嗓子,晚上自个在被窝里哼,我在没人的地方尽情嘶吼、放声高唱。
这样嚎了几个月,端阳把我约到学校後面的树林里,一排排的小树苗只有女人的胳膊粗细。
他坐在石头上,一边拿著糖,一边托著腮帮子:「钱宁哥哥,你唱歌给我听吧。」
我对著我唯一一个珍贵的濒临灭绝的听众,脸上神采奕奕,急著要向他一展歌喉,可心里怦怦乱跳,像是新演员被人推向舞台的一刹那,屏著呼吸,生怕自己演砸了。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那一点甜,再深情款款的话也不能说明白我对他的在乎。可人都是这样,越是在乎,越是要装。
「我唱了啊。」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闭得死死的,硬著头皮把声音挤出来,一首歌唱完,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就看见戴端阳的脸离我只有一个拳头那麽近,目不转睛地看著我,手从我眼皮上缓缓滑到了我的右脸。
我头晕眼花,心跳像打鼓,根本不记得自己唱了些什麽。
晚上蒙著被子睡觉,大半夜的,还能听见自己急促响亮的心跳。我不停地翻身,睡意像苍蝇一样乱飞,怎麽也抓不著,折腾得大汗淋漓。
好不容易睡过去,又开始做梦,我梦见端阳在我脚边调收音机,低著脑袋,阳光从方窗子里照进来,把一块方形的地面照得特别亮,他就坐在光里,露出雪白的一截脖子。
早上气喘吁吁地醒过来,发现裤子黏湿了一块。
我偷偷摸摸地拿去洗,一边洗一边哭。
再也回不去了。
总有这麽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到你面前,把好端端的一切搞得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去了,这才穿好光鲜整洁的衣物,朝你挥挥手:「再见了小草。」
第三章(中)
我那天开始拼死躲著端阳,我不去上课,不去学校,连学校附近也不敢去,整天跟著一群小混混在街上四处閒逛。砸过单车锁,偷过包,抢过钱,只要瞅准了目标,十多个人一哄而上,能撂倒好几个成年人。
我大多时候都是在看风,有时候也动手。开始还怕得厉害,後来就胆子大了,哪怕是偷东西被人抓了正著,也能死不认帐,扯著嗓子吼:「干什麽!你以大欺小!算什麽英雄好汉!」
旁边的弟兄跟著帮腔:「快来看啊,打人了,出人命了!」
只要看的人多,哭的声音响,最多也就是挨上两巴掌。
我那时候昏了头,以为这样赚来的,也叫血汗钱。
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倒把挣的钱都凑到一块,李哥拿两人份的,其他的按人头分下去,空钱包随手一扔。
整片天空都变了颜色,猩红的太阳钉子似的斜斜地钉在头顶,闷热阴魂不散。十几个人在马路边上一字蹲开,互相张望著,越觉得没意思,越要咧著嘴笑上一阵。
李哥这时候才会说:「散了吧。」
我们就伸著懒腰,打著哈欠站起来:「散了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聚会的小广场东南西北都有大道,每条道都有岔路,我们一哄四散,装作获益颇多的样子约好明天再来,但总有人不会再来了。
我走在路上,在心里偷偷地唱歌。有几次身边跟著一、两个兄弟,走著走著,他们突然回头,问我:「钱宁,是你在哼歌吗?」
我才知道我不小心唱了出来,连忙粗著嗓子申辩:「没有的事。」
回到家里,先得把鞋上的泥擦了,把衣服弄脏的地方洗了,掏出课本随便画一画重点,装作上过课的样子,然後才能钻进被窝。
我妈深更半夜的时候才会回来,每次都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慢慢地打开门,慢慢把高跟鞋褪下来。她偶尔会发现我在黑暗里还睁著眼睛,也会问:「最近的课难不难?要好好学。」
我模糊地应一、两声,等著她多说几句话,直到疲惫的鼾声响起来,从来等不到下文。
端阳还是会出现在我梦里。有时候是好梦,他喊我钱宁哥哥,拉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各式各样的糖;有时候是噩梦,他穿著校服,站得远远的,用厌恶的眼神看我。
七月的时候,我妈突然问我:「你们什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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