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相残,皇位相争本就是天家见不得光的隐秘,帝王之术旨在制衡,如今朝堂左右相分庭抗礼才能皇权稳固,降罪左相,让东宫势大,无异于动摇帝位。
陛下即位十六年来,敢如此质问于他的,尚还只有面前这个恐怕活得有些腻歪了的安宁公主一人,而已。
嘉宁帝猛地起身,手边的杯盏被他猛地拂到地上,怒道:“好、好,你拜了净玄为师,在西北领个几年军就无法无天了,混账东西,给朕跪下。”
安宁神情不变,硬生生跪在碎片上,膝上不一会染出斑斑血迹来。
安宁不同于一般的皇家公主,她生性傲气狂放,这么一跪,就带了几分沙场喋血的悍气来。
她抬头,看着怒气满溢的嘉宁帝,突然开口,“父皇,皇兄他太难了,您别再为难他了。”
“他难什么!”嘉宁帝向来宠爱安宁,今日被他气上头,口不择言:“朕用尽心力培养他,兢兢业业保住江山,还不是为了他,你还要朕如何?他一个大靖太子,连这点苦难都受不得,日后如何执掌天下!”
“父皇,皇后娘娘过世的时候,皇兄他只有七岁。”
安宁一句话,嘉宁帝神情猛地一僵。
“在帝北城亲口颁下赐帝家满门死罪的圣旨时,皇兄十二岁。”
赵福这次干脆连呼吸都给停了片刻,不可思议的望着安宁。
“入西北戍守边疆那年,皇兄十五岁。”
安宁缓缓起身,膝上的鲜血滴落在地,溅出触目惊心的纹理。
“父皇,您有没有想过,皇兄今年只有二十二岁,他甚至没有为自己活过哪怕一天。如果这次他回不来了,还要这把椅子来干什么?儿臣会领兵去化缘山,但不能领君命保证一定能带回活着的皇兄。”
安宁说完,转身出了上房。
直到安宁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赵福始终没有听到嘉宁帝的呵斥,上房内一片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
他小心的抬了抬头,朝御座上望去,兀的一怔。
嘉宁帝脸上仍是平常的威严凌厉,只是整个人却仿佛瞬间老了数岁。
半晌,他听到御座上苍老的声音,极轻极淡。
“他生来便是皇家嫡子,这是他的命。”
这日下午,城门边,安宁轻兵简从出城时,看见了候她已久的洛铭西。
“把他们带回来。”
洛铭西靠在马车里,伸出半个头,轻飘飘吩咐了这么一句。他自是瞧见了安宁膝上的伤口,神情顿了顿,但最终没有说旁的话。
以他的眼线,早就知道了安宁和嘉宁帝在上房惊天动地的争吵,虽是因为韩烨重伤不知生死的原因,可是洛铭西知道,安宁想严惩左相,也是为了帝梓元。
“恩,他们两个福大命大,会活着回来的。”话虽这么说,爽朗的笑容也压不住安宁眼底的担心和自责,“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在京城里等着会更好。”
洛铭西留下这么一句,缩回了马车里,朝他摆摆手。
见马车走远,安宁叹了一声,挥鞭出了皇城。
不管京城里如何惊涛骇浪,化缘山下的谷内仍是一片平和,或者说……过于平和了。
韩烨似是要把这二十几年的悠闲日子都补回来一般,每日以有伤在身的借口光明正大的犯懒,除了吃,就是靠在树下晒太阳,不过几日就养得富态圆润起来,一点不像落难逃生的倒霉蛋,反倒像个十足的纨绔公子。
直到任安乐实在看不过眼把他拧着在谷内拖着走了一圈后,他才苦着脸每日陪着她走上半个时辰。
有一次两人进行每晚例行活动——看星星的时候,任安乐皱着眉问他,“怎么一到这么个鬼都见不着的地方,你就成这样了?温润刚直呢?睿智威严呢?”
他懒洋洋靠在树上,是这么回的,“平日里你见着的太子,现在凑合着过的是韩烨。”
韩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特别亮,里面还蕴着温煦的笑意。
任安乐一时晃神,差点来了一句,我也差不多,平日里和你君君臣臣忒礼貌的是任安乐,现在恨不得揍你两拳的是帝梓元。
只是到最后关头,她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知道,有些话,一旦开了口,便如覆水之舟,再也难回了。
第十日,韩烨的伤口终于拆了布,能入水了,任安乐忍够了他一身臭气,哼着小调把他领到谷后一处荫蔽的水源旁,神气的指了指:“本当家的今晚把这泉眼赏赐给你了,好好洗白了再回来。”
说着转身就走,猛不丁被一双手拉住。
任安乐回头,挑眉看向韩烨。
韩烨放开她的挽袖,立在小溪旁,朝水里指了指,突然开口:“你先洗个脸吧,要不等我洗了水就脏了,这里是活泉,明日你洗的时候水就干净了。”
任安乐怔住,没动。
韩烨笑得温润而善良,“安乐,我又不是要扒了你的衣服,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73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声音落耳;任安乐眨了眨眼,差点笑出来。 。'她在强盗窝里长大,成日里混在身边的都是满嘴跑溜的野蛮汉子,什么混话没听过,倒是韩烨也能说这种话,让她颇为意外。任安乐想着;朝身旁一人高的石头上一靠,声音懒洋洋;对着泉水指了指,模样说不出的轻挑。
“殿下;臣不嫌弃你;臣就在这看着您浴洗;等您洗得白白净净了,臣便用这水来洗脸。殿下是君,能有此殊荣,是臣的福分。”
这句话积套感恩于一身,说得冠冕堂皇,韩烨被埋汰得连渣子都不剩,他朝任安乐看了一眼,“任卿,果真?”
任安乐老神在在点头,韩烨挑了挑眉,开始解腰间锦带。
韩烨的动作‘慢条斯理’四字足以阐述,他的手修长光洁,骨节分明,这么一动,便带了几分天潢贵胄的优雅出来。
任安乐恍若毫不在意,笑吟吟的看着他。
安静的山洞里,于是便出现了一副美男子对泉解衣,英气豪迈的女子虎视眈眈的诡异画面。黄昏渐至,温泉的热气升腾在洞中,平白染了晕红暧昧的气息,一时间静默得吓人。
锦带落在地上,韩烨去除上衣,刚露出□的后背,“哟呵”一声清亮的口哨吹来,顿时气氛全无,韩烨手里提着衣袍,转身,和任安乐亮晶晶的眼对视半晌,终于认了输,“卿……退下吧。”
韩烨光着上半身,努力摆出威仪的姿态,任安乐弯了弯眼,叹笑:“殿下装着三千佳人的东宫,看来还真是个摆设。”说完拍拍手转身出了山洞,留下脸色僵硬的韩烨孤零零立在泉眼旁。
待出了山洞,任安乐轻快的步伐缓了下来,她松开袖中微微握紧的手,舒了口气,无意识摸了摸藏在头发里的耳朵,一触,发觉烫的厉害,眼底露出几分诧异,摇头晃脑好一会,待回过神,匆匆去了竹屋外的溪水旁。
谷里静悄悄的,任安乐揭下面具,露出有些苍白的脸庞,用水擦净,看着手中的面具,眉皱了起来。这面具是用药草制成,瞒不了几日,若苑还找不到这个山谷,怕是真面目就藏不住了。
任安乐是个乐天知命的人,想了片刻见寻不到方法,重新带起面具晃回了竹屋,她有些疲乏,望了窗外沉下的天色一眼,被子一卷开始睡觉。
待韩烨通体舒畅的洗浴完,湿着头发回竹屋时,便瞧见了她呼呼大睡的模样。
按理说任安乐在土匪窝长大,又是执掌三军的统帅,睡觉时应该是警醒的,可这数日在山谷里,韩烨见得最多的,便是她这幅忒坦荡放松的睡姿。
或许是因为功力散尽才会这样,他心里有些发堵,放轻手脚走到竹床边,半蹲下来。
任安乐的眼睛狭长,韩烨想起她平日在京城作威作福的德性,有些乐,杵着下巴瞅着看,看久了总觉得有些不对经,对着这张脸发了半天愣,总算回过了味,这幅容貌,配上任安乐嚣张到凌厉的眼,有些普通了。
那日在化缘山寺外,连那些混迹江湖大半辈子的掌门都没瞧出鲁文浩脸上的面具,面前这人却不费吹灰给看了出来,如若不是一早知情,便只有一种可能——她必定深谙易容之术。
他从见任安乐第一面起心底隐约的别扭之意终于得到了解释。
韩烨手指头不自觉动了动,有些苦恼,挣扎半天,朝四周望了望,觉得这地儿人鸟绝迹,实在是干偷偷摸摸之事的好时机,他努力保持着淡定的神情,几根手指挪着朝任安乐的脸触过去。 。'
一寸一寸,呼吸不自觉屏住,心跳得比临阵对敌时还要厉害,只要动作再快点,他就可以看见心心念念了十来年的人到底长成什么模样了。
但……手却在落到任安乐脸颊的瞬间猛地停住,韩烨蹙起好看的眉。
如果真的揭下来,任安乐便再也不存在,这世上,只会有一个帝梓元。
十年前帝家宗祠前幼小的女童冰冷的眼突然浮现在眼前,和任安乐爽朗温暖的眉眼缓缓重合,韩烨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意志生生收回了手,盯着熟睡的人半晌,不轻不重叹了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竹床上熟睡的人睁开眼,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脚,抬头望向窗外静立的身影,眼底不见情绪,复又合住。
谷内安静祥和,化缘山底大营内的气氛却异常沉重,距离太子失踪落下悬崖已有二十几日,嘉宁帝颁下圣旨言太子微服巡游的日期也渐到,一群人愁眉苦脸,整日里满山寻人,大眼瞪小眼,长吁短叹。
这丢在崖底生死不明的可是大靖储君,若真寻不回来,恐怕满营将士都得受个株连之罪。
安宁寻了一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营,正好遇见搜另一座山头的苑和归西,抬手打了个招呼,两方人马顾自无言入了大帐。
“归西,你把当日的情景再说一遍。”安宁皱着眉,坐在中位上,神色虽疲惫冷凝,却别有一番英武大气。
归西和苑坐在下首,他朝苑看了一眼,缓缓将韩烨和任安乐坠崖之时的情景复述了一遍。当然,不该说的,他一个字都没多言。
安宁听完,叹了口气,“皇兄虽然受了一掌一剑,安乐却没有受重伤,她怎么还没回来?”
不管韩烨是生是死,任安乐也早该平安回来了。恐怕在场所有人心底都是这么个想法,只是没人敢在安宁面前提出来,如今连她都如此说,怕是真的对太子不抱希望了。想想也是,受了这么重的伤,崖底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