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猜五姨是有些话儿不好直接说,她本来是想问问方才那个小姑娘的,想来双福回头会避着人和她说,也就掩口不提。
柳五姨的另一个大丫头福寿捧着药进来,英华忙挽起袖子取白麻布手巾垫在柳五姨衣上。柳五姨虽然不大乐意吃药,当不起外甥女儿这样殷勤服侍,皱着眉把药吃了。英华笑嘻嘻捧着一小碟蜜汁杏干送上,道:“五姨快吃,我前些日子吃药想吃这个杏干都想不到。”
柳五姨取了一块纳入口内,又塞了一块到英华嘴里,笑骂:“长本事了,会管着你五姨了。”
双福念佛道:“阿弥佗佛,以后总算有人管着五小姐吃药了。”跟福寿两个相视而笑。
英华把小碟放下,一本正经道:“正是呢,现在可是我管家,吃饭吃药这些大事,都要听我安排。”
福寿送上擦嘴的绸手巾,笑的腰都直不起来。柳五姨啐了一口,笑道:“我吃过药了,你回去收拾你那屋子去罢。福寿,外头管事们来了几个?”
“听说五小姐回来,管事们都来了,全在前头议事厅候着呢。”福寿看柳五姨的表情很愉快,又道:“贤少爷跟汪师爷陈师爷又吵上了,嚷着要五小姐做主呢。”
柳五姨皱眉,伸手搭着一个丫头的肩,福寿扶着她出门。
英华送到阶下回来,双福已经在圆桌上摆好几样果子,一边倒茶一边笑道:“小小姐那边怕是还没有收拾好,先在这里坐一坐呀?”
英华猜是怕她那边人多不好说话,笑一笑道:“好,小海棠你回去瞧瞧收拾的怎么样了。”不必双福说,屋子里站着的七八个人都跟着小海棠退出去了,一个大些的出门之前还顺了一个小马扎,想是去守门的。双福去里间取了一叠帐出来,一本一本排在桌上。
英华便端着茶,低头慢慢吃,等双福说话。
双福笑道:“前头管事和师爷不算,住着十六位本家老爷少爷,还有九位亲族里的老爷少爷,六七位小姐。这几位投来的亲戚,其中有一位俞少爷和俞小姐,是小小姐嫡亲的表兄表姐,原来在沧州住着,跟大少奶奶不大合得来,两个月前才到杭州来的。”
英华在心里把柳家几位姨娘排一排 ,好像没有哪一位夫家是姓俞的,便看着双福。双福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笑道:“老爷当年在泉州住过两年,纳过一位姨太太,养了一位小姐才两三个月,不晓得为了什么姨太太抱着小姐走了。老爷找了一二年也不曾找到。谁曾想那位小姐去年年底居然领着儿女寻到沧州去了。老爷心疼她失散多年才回家,待她们母子三人甚好,因小姐守寡,替她备了嫁妆再嫁,就留下孙少爷和孙少姐在柳家养活。”又咳了一声,苦笑道:“便是贤少爷和清小姐。现在他们兄妹住在前头第七进。清小姐方才出去,小小姐可见过了?”
原来就是她啊。英华点点头,微笑道:“远远瞧见一眼,却是没有打过照面。”
双福把几本帐都翻开,苦笑道:“清小姐和贤少爷都是打小儿娇养的,小小姐看看帐,心里就有数了。”
英华拿眼一扫,却是换季衣裳的帐。柳家换季定例,管事们做三套,亲戚老爷少爷帮忙管事的加倍。俞贤少爷名下写着另支三百两,清小姐名字写着另支五百两。英华把那帐前后翻翻,还有几位多支的,差不多也就是多一二十两的样子,都没她两个支的那么多,便笑问:“他们多支的这个,算谁的?”
“清小姐和贤少爷是五小姐自己贴的。那几位说是等发了月钱补上。”双福苦笑道:“他两个在外头挂的帐也不算少,五小姐还不知道呢。”
双福都知道了,五姨八成是装不知道,英华哦了一声,不置可否,道:“这几本包起来我带回去看。”
双福便把这几本帐都收起,寻了个藤枕箱装好,又和英华说些闲话。少时小海棠过来,英华便叫小海棠抱着枕箱,主仆两个照旧从后院角门出来,经抄手游廊回去,看那个月洞门是开着的,回来便指个在院子里扫地的婆子过来,问她:“荷塘边游廊上的月洞门通哪里?钥匙是谁管的?”
那个婆子笑道:“那个月洞门出去再走一射之地有个藏书楼,平常清小姐在那里看书,闲了过来寻五小姐说话,钥匙是清小姐那边收着的。”
英华想一想,她占了清小姐想住的屋子,这位清小姐又是个不大懂事的,门户还是要谨慎些,便吩咐林禽:“我看五姨那边后角门是有专人守着的,咱们也使两个机灵的守前后门。”
那个婆子甚有眼色,笑道:“小妇人原来就是守花园门的,前头大宅后头花园里的人,十亭也认得有九亭,就让小妇人守前门罢。”
林禽看英华点头,便使她守前门,从曲池带来人里头捡了个小丫头守后门。 英华楼上楼下走走,甚觉满意。清槐居原来想是留客的地方,除去几间给奴仆住的屋子,楼上楼下陈设的都很奢侈。英华便叫除了楼下布置一个书房一个小厅,楼上她的三间卧房保留,贵重陈设让小海棠造个册子记好某物搁在某处,然后把楼上几间空屋做仓库,把这些奢侈陈设一古脑儿全锁起来。
过不多时,柳一丁果然又送来一个厨娘并厨房吃用之物,笑道:“前头人多,怕小小姐一时错过饭点等不及,还是设个小厨房方便些。”
英华去外祖父家或是到舅舅的别院玩耍 ,哪怕只住三五天,舅妈都是给她单设小厨房的。这个小厨房在她看来是常例,是以她也没推辞。
清槐居院门大开,管家们流水搬米面柴锅诸物进来。后头花园虽然不比前头人多,总有几个人经过。这边柳一丁还没有走,后头花园住着一位英华小姐的消息就传开了。前头的亲戚们,晓得英华来历的那几位,都没理论处。那不晓得的,都不大快活,同是来投亲的,谁又比谁高贵多少?便是柳老爷嫡亲的外孙贤少爷清小姐,也在前头住着呢。怎么这一个单在在后头花园住,还要与她开小厨房?两个闲的脸蛋疼的远亲席八娘和杜九娘打听得新来的住的是清槐居,相对一笑,一起到花园寻清小姐说话。
清小姐因为柳五娘待她最厚,所以她格外自重,平常都在后花园的藏书楼看书,只有吃饭时才到前头去。席八娘进了藏书楼,隔着老远就笑喊:“清姐姐,看累了书也要歇一歇,我们到清槐居去啊。”
清小姐才讨清槐居不得,碰了柳五姨的软钉子,心里正不痛快呢,闻言丢下书,歪着头冷笑道:“这就奇了,我好好的去清槐居干什么?”
杜九娘笑道:“五姨从曲池回来,带回来一位英华小姐住在清槐居呀。我和八娘想瞧瞧她去,特为约你一起去。”
81清槐居之战(下)
清小姐愣了一下;小脸微红,把桌上的书本拢到怀里,掉头就朝楼上走。不一会楼上就传来椅子撞击地板的声音。
席八娘和杜九娘相对微笑,只差击掌相庆。八娘笑眯眯听了好一会;才扬声喊:“清姐姐,你去不去清槐居?你不去;我们先去了。”
“去,为什么不去!”清小姐从二楼下来,扶着扶栏的手微微颤抖。阳光从半开的窗户中射进来,照亮窗外的几树粉白碧桃。时已近夏;桃枝上碧叶纷纷;只留最后几片残花;清小姐的半边面孔迎着光,惨白如被风吹落的花瓣。
席八娘对杜九娘意味深长的一笑,两人分左右亲亲热热把清小姐扶在中间,后面清小姐的小丫头们排成一排,迤逦朝清槐居而行。
清槐居里门口正热闹,院门外停着三四辆车,车上磊着满满的吃用杂物。十来个管家来回扛东西。婆子带着小丫头在前院洒扫除尘,小海棠带着几个人收放东西。英华负手站在前院的松树底下,和柳一丁闲话。柳一丁恭恭敬敬问一答十,捎带还要看着管家们搬东西。清小姐这一票娘子军带着香风闯进院门来,吓得柳一丁顿了一顿,才笑着迎上去,道:“清小姐和杜小姐席小姐来了。”
居然还带了帮手来,英华带着笑打量她们三个。清小姐个头最高,眉眼间依稀可见外祖父的影子。想来方才走的急了些儿,小姑娘脸蛋白里透着红,只是嘴巴抿得紧紧的,两只眼睛瞪着她,跟鱼缸里的小金鱼似的,看着怪招人疼爱的。
那两位英华拿不准谁姓杜谁姓席,左边一位个子最矮,肌肤丰臾白晰,妆容明艳,衣裳俱是崭新,折痕依稀可见,想来家境不太好。右边那位却是不低调的华丽,银红纱衫儿白纱裙儿本是极素雅的妆扮,奈何她上裙下衫都用金线挑绣着梅竹花样,行动间衣裳上的绣花在太阳光底下闪闪烁烁。
英华打量她们,她们也都在打量英华。这位富春来的英华小姐个子高挑纤细,眉眼温宛,正是南边最常见的中等人家小姐模样,她全身只最外头一件细白麻布的背子新的,衫裙虽然是银锦,全是前几年的旧样子,从头到脚最值钱的只有耳畔那一对白玉的耳坠,怎么看都是穷途末路来投奔的乡下亲戚。
所以清小姐瞪英华几眼,觉得自己看中的屋子被这种人占去了实在是郁闷,就把头一扭,去看阶下那一排盆景。
杜九娘曾到沧州去过,看英华的眉眼和柳家人不大像,只说英华和席八娘一样是柳家远亲,笑眯眯问:“柳一丁,这位是谁?”
柳一丁乐呵呵道:“杜小姐,这是富春来的王家二小姐。”
英华便对着日光下闪烁的所在含笑施礼,道:“奴是英华,见过杜家姐姐和席家姐姐。”
这位乡下来的王二小姐,客客气气和她两个见礼,却对清小姐视若无物,也算是个识趣的了。席八娘觉得英华小姐的身份应当和她差不多的,更添了三分亲热,执着英华的手,笑道:“英华姐姐,你才来不熟,想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只管告诉我们,我们带你去寻。”
英华含笑点头,请她两个到厅里坐,笑道:“今儿才到,屋子里乱的很,姐姐们到屋里坐坐。”
席八娘牵着英华的手,对杜九娘使了个眼色。杜九娘便挽着清小姐的胳膊,笑道:“走,咱们瞧瞧英华姐姐的新屋子去。”
清小姐冷笑不已,顺着杜九娘进屋。这个小厅英华只略微修饰,把黑漆螺钿百草纹的屏风换成白地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