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王家两回到富春不过一个月,李公子在县城算得生面孔,带着几个姑娘逛,甚是引人注目,便有几个浪荡子弟远远近近的跟着后面。
芳歌但说得某物尚好,李大公子便摸出钱钞来买下。英华因富春的东西样样都比京城便宜,料子的质地花样也差不哪里去,但有看中的,或是梨蕊多摸一两遍的物件儿,也都买下
。是以逛到一个大首饰铺里,跟在小姐们后面的家人手里都提着几只大包袱,便是梨蕊,也提着一小篮瓶瓶罐罐。
首饰铺子门槛儿高,等闲无人来逛。大门进去便是一架铁画屏风,里头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店伙。芳歌因里头无人,便把帷帽儿摘下来,笑道:“实在气闷,我也松口气。”
早有眼尖的伙计奉着空托盘过来接帽子。英华也嫌气闷就把帽子摘下。店堂里多了两位娇滴滴的少女,伙计们已是屏住了呼吸,不敢大声讲话。
芳歌浑然不觉,对着英华说:“我要买几顶冠子,你呢?”
“我出京时,在大相国寺后廊上买了好几顶,”英华抿着嘴儿笑道:“我倒想买几枝南边式样的钗子,只要式样还使得,银的木头的都使得。”
掌柜的早将一排盒子排在桌上,与芳歌看冠子。又有店伙捧出一只大匣与英华看木钗。梨蕊便将手里提着的小篮交到站在门边的管家手里。她只在门边一晃,便教蹲在对面茶馆里的几个浪荡子看见了,便有两个胆大的跟上贴在屏风缝里偷看。这一看可不得见,那两个戴帷帽的女子解下帽子,活脱脱是两个嫩得掐得出水来的美人儿,一个个子高些的,端庄俏丽兼有之,低着头专心挑钗子。一个个子矮些的,圆润明艳,歪着头和掌柜的说话,娇憨可人。
说起来曲江还有个踏月行歌的风俗。小户人家青年男女到了年纪,不消得媒人行走,三元佳节出来望月,若是彼此相中了,便寻个僻静地方对坐闲话,唱几支山歌叫人晓得他两个有意,便有好事人撞过去,女的回家便备嫁妆,男的自去备聘礼。如今虽然中等以上的人家不大肯放女儿出来踏月,然风俗尚在,若是哪家小姐跑去出和人家唱山歌叫人撞见了,也只有随俗嫁女。
曲池府一年总有个把穷小子踏月娶得了美娇娘。是以几个浪荡子弟见着了美貌少女,都在心里动了唱山歌的心思,便有个最大胆的,看中了芳歌宜室宜家,走过来冲芳歌做揖,嬉皮笑脸问:“小姐,中元可有约?”
李知远板着脸拦住那人,道:“我妹子又不认得你,走开些。”他这里才拦住一个搭讪他妹子的,那边又冒出来个问英华:“中元富春江上赛龙舟极是好顽,小姐可出来耍?”
李知远的脸都黑成锅底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捏着拳头喝道:“你又不认得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做甚?”
那人被李知远吓着了,抱着头蹿到街心,一头撞在族兄的怀里,被他族兄一把扯住喝道:“谁欺负我兄弟?”
二少爷归来
浪荡少年得了助力,雄纠纠气昂昂冲回店堂,冷不防李知远一拳直捣他鼻梁,鲜红的血溅得满面,他捂着鼻子又哭着出去了。
自家人才两个照面就被打得满面是血,族兄便走到路边一个卖扁担的小贩处,抽了一根扁担,踢翻铁画屏风,一边冲一边喊:“打死人了!都与我兄弟报仇。”
掌柜的唬得要死,用力扯着李知远的膀子喊:“莫打,莫打,大家乡里乡亲的,闹到衙门脸上都不好看。”
李知远甩脱掌柜,四下里睃了一眼,正好边上摆着一条长板凳,两手举起来迎面一挡。那扁担原是竹子制的,弹性颇佳,族兄又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只听嘭的一声弹回去,再啪的一下,族兄的鼻梁上一朵红花绽放。李知远抬起腿用力一踢,就将难兄踢到难弟怀里。
李王两家的管家提扫把的提扫把,抡板凳的抡板凳,还有两个不晓得从哪里寻来两把锄头,十来个人将那一对兄弟围在当中一顿乱拍。
这对兄弟的下场这样凄惨,他们的同伴都胆怯了,哪里还敢上前,唯有一个机灵些的寻思:这人这等嚣张,又眼生的紧,若不想法子把他收拾了,哥几个也没脸在富春街上行走,既然打不过他,倒不如去告官,谅他一个外乡人也不敢打官司的。便飞跑至县衙门口,寻着相识的衙役说:“有个外地来的富家公子在街那头打架,大哥不如去锁了他赚几两银子使。”
那衙役大喜,喊了几个伴当跑过来,看见一堆人围在门口,便把铁锁链抖的哗哗响。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县官还不如现管,大家见得现管现身,忙让出一条路来。那衙役兴兴头冲进去,却见打人的哪里是什么外地来的富家公子,分明是才搬回老家的李知府的大少爷,还算他有急智,原来想套在李大少脖上的锁链便套在了趴在地下挨打的两人身上。他的伴当那日都曾在李知府门口抡过板子,也都认得李大少,甚有眼色的上来做揖问好。
李知远客客气气回礼,苦笑道:“方才这两个不长眼的小贼想偷我们东西,叫我们捉住还要打人,有劳各位来助。我回头请家父补个字儿与知县大人,将这两个小贼锁几日罢。”
李知府收拾同族臭虫都不手软,这两个小子不张眼惹了李大少,几个衙役就是有心开脱,听得李大少这般话儿也不敢作声,把姹紫嫣红的两个小贼带走。李知远没事人一般,掸掸衣袖上的灰,回店里陪妹子们选首饰。
英华和芳歌方才都在人后看热闹。李大少进来,芳歌便问:“大哥,为何你说他们是偷东西的小贼?”
李知远瞪站在边上的掌柜一眼,慢慢道:“不是小贼怎地,他们不是偷了人家的扁担么。”
掌柜的对着管家们扔下来的断扫把、烂板凳和锄头堆在大门口,挤都挤不出来笑容,只得叫个伙计收拾。因李公子瞪他,硬着头皮挪到李公子身边,道:“是小贼,是小贼。小老儿做证。”
李知远微笑不语。芳歌还问,英华冲芳歌使了个眼色,道:“有些累了,咱们寻个所在歇歇可好?”便命梨蕊去付钱。芳歌也胡乱买了两顶冠儿,两个人重把帷帽戴上,一群人前呼后拥出来,到先前订下的小阁儿里坐定吃茶。英华方附在芳歌耳边笑道:“不说人家是偷东西的小贼,倒说他约你去耍子才挨的打,家去咱们必要挨说的。”
芳歌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就没有想到这一重上,听得英华这样讲,实觉有理,就想不明白英华怎么想到的,她对着英华不停眨巴眼睛。李知远也没有想到英华这般安静温柔的小姐这般“上道”,盯着她目不转睛。
英华被李知远看的害臊,低下头玩弄衣带。芳歌因大哥又盯着英华发呆,肚内暗笑。她不肯坏哥哥的好事,便拉着梨蕊巴在窗口看街景儿。梨蕊看李公子和自家小姐的情形有些不对,此时当着人面又不好劝的,也只能妆没有看见,站在窗边陪芳歌说话儿。
李公子寻的酒楼自然是在繁华所在,楼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芳歌因看见一个搓面人的在底下摆摊,便指与梨蕊看,笑道:“那个倒是好顽,小时候我大哥与我买了几个。”
梨蕊也道:“我们在京城住在大相国寺后面,寺后有个卖糖人儿的,生意极好,做出来的糖人又好看又好吃。”
她两个在高阁上讲话,对面一家酒楼听得说话的声音,有人推开窗探头一看,惊喜的唤:“梨儿。”
梨蕊扭头一看,笑容满面。芳歌从不曾见梨蕊笑得这样快活,着意看那人模样,看上去和英华生得倒有四五分像,面孔晒成古铜色,又高又瘦,穿着虞候的紫衣裳,戴一顶半新不旧的毡帽,看上去甚是落魄,偏生耳畔又插着一枝带翠叶的石榴花,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偏又甚有朝气。
“二哥!”英华听见声音那样熟悉,唤了声二哥挤到窗边,欢喜道:“你回来了?”
“回来了。”王耀宗眼尖,看见对面阁里还坐着一个青年男子,便道:“我过来寻你们说话儿,你们两个莫乱跑。”
那边阁子里青年男子的起哄笑骂声不断。少时王耀宗过来,深深看了李知远一眼,一手一个把妹子和爱婢拉离窗边,问她们:“你们两个胆子越发大了,怎么到县里来的?”
英华笑嘻嘻摇着哥哥的手,道:“我们和紧邻芳歌妹子还有她兄长一起出来逛的。”
王耀宗便冲李知远做了个揖,道:“有劳了。”
李知远看英华和她二哥这般亲厚,情知这位二哥不能得罪,客客气气回礼道:“不敢。”
耀宗看他客气的异样,越发不放心妹子和他混在一处,咬了咬嘴唇,问梨蕊:“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买?我们家去罢。”
“二哥?”英华有些迟疑。梨蕊已是在并命点头。王耀宗又冲李知远做了个揖道:“告辞。”拉着妹子便出去了。梨蕊兴冲冲跟了几步回头,取了帷帽又兴高采烈跑了出去。
耀宗拉着妹子下到二楼拐角,早有王家的家人跟着过来,看见是自家二少爷,俱都上来请安问好儿。耀宗问得自家车停在车马店,就叫备车来,候马车来了,一把把妹子提上去,转手又把梨蕊抱上车,他自坐在车门边吩咐回家,仰头看见李知远兄妹犹站在窗边望他们,眯着眼睛冲李知远恶狠狠一笑。
王耀宗护着他妹子好像老鸡护小鸡一般,李知远腹诽不已,微微点头致意。
芳歌不晓得她哥哥和人家二哥已经用眼神交过手了,她方才看见王耀宗把梨蕊抱上车时还在梨蕊屁股上摸了一把,惊奇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知远已是在心里拿定了主意,要让这个小子离自己妹子远些,他拍拍妹子,笑道:“咱们吃饭罢。”
耀宗到家,便先吃了老子一顿杀威棒,虽有柳氏拦着,到底挨着好几下,梨蕊和英华扶着他回英华的小院子洗澡换衣棠。柳氏抱怨:“哪一日不念着儿子,他来家连碗热水都不曾到口里,你也舍得打他。”
王翰林哼哼道:“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叫他晓得老子想他,还不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先打几下算利息,明日再好好与他算帐。”柳氏便不理他,过了一会老头子忍不住了,问妻子:“耀宗的住处与他收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