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远咳了一声,道:“你怎么一个人都不带,我陪你走几步罢。”
“哦。”英华顺从的跟在李知远身边,低眉顺眼,跟个小白兔似的。
李知远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再想想那天她蹦进来的英姿,思量许久,仍然不敢问她:“你是活泼的,还是安静的?”
芳歌院里静悄悄的,廊下架子上新添了一只白毛的鹦哥,看见人来了,扑扇着翅膀,架子荡来荡去。沈姐自东厢出来,看见自家大少爷和王家二小姐并肩站在院子里,忙笑道:“大小姐陪着夫人在佛堂念经呢。我陪王小姐坐会,知远你去把芳歌喊来?”
“不要不要啦。”英华忙道:“念经是正事,莫喊她。我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得闲过来走走。”
“既然这般,愚兄陪妹子出门逛逛罢。”李知远微笑道:“沈姐,你把芳歌的帷帽取来,我陪王小姐出门走走,可使得?”
“不要。”英华声音低的似蚊子哼哼。
沈姐为难的看着儿子微笑,她看出了儿子对王小姐的好感,也觉得王小姐对儿子有好感,可是她的身份不能让她有什么表示。
李知远笑道:“那好,我们走。沈姐你去忙罢,回来我给你带核桃酥,可使得?”
沈姐点点头,进东厢去了。英华沉默着,是和他一起去逛呢,还是和他一起去逛呢?
李知远走几步,看英华还落在后头,拉她的衣袖,小声道:“走罢。”
“哦。”英华偷眼看李知远,李知远已是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在前头带路。
英华上一回出门还是去富春县城,梅里镇还真没有逛过,乍一出门,看什么都新鲜,一群鸭子从桥下游过,她都要站在岸边看半日。李知远因她天真,好笑道:“京城里的鸭子都是不会游水的?”
英华笑道:“京城里怕水脏,你前手把鸭子放河里,后脚巡街的就把鸭子都捉起来,还要罚你钱的。今儿看这些鸭子自由自在嬉水,我就觉得,还是乡下好。”
“等新京城建好,咱们就在天子脚下了。”李知远的声音里带着向往,“我没去过京城,不晓得京城是什么样子。原来还想好好念书将来好去京城考进士的……”
“京城南北市都有好几个大瓦子,极是热闹,还有樊楼,听讲连他们自己的伙计都不晓得樊楼有多少个阁儿。”英华笑道:“我想,等新京城建好,会比老京城还要热闹的。我们家从前住在京里,连根草都是贵的,吃的水都是买来的。哪像咱们富春,样样都便宜的紧。”
李知远微笑着守在英华身边,听她像小鸟一样说京城的吃零,说京城的杂耍,说京城过节时的热闹。
出了宅门,天是高而蓝的,风是带着各种新鲜气味的。这样的下午,巷子里没有什么行人,镇口的那条街两溜铺子虽是开着门,不只没有客人,还没有老板和伙计,除掉一只大黄狗懒洋洋卧在街心,便只有英华和李知远两个闲人。
英华察觉到自己一直在说,很不好意思,见四下里无人,便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李知远笑道:“想是在哪里瞧热闹罢。要不然,咱们寻个人问问,也去瞧瞧?”
“若是有热闹可瞧,必定是在那边。”英华指向码头那边。
这一路走过来,穿过了大半个镇子,都不见人,自然热闹是在镇外不远的码头处。李知远赞同的点头,和英华并肩儿朝码头那边走。果然还不曾走近,就听见人声鼎沸。李知远探头见那边人挨着人,便拉着英华反其道行之,爬上左手边的小土坡。
下边方才还是吵,就这么一会功夫,已是动上手了。富春百姓数百人手执棍棒,棒槌,还有拿板凳搓衣板的,将一伙人围在当中。英华看到几根红漆面黑腿的长板凳,想到上回李公子使板凳力克那两个无赖,抿着嘴儿只是笑。
他们两个站的远,听不清码头边嚷的什么,李知远因群情激愤,便对英华说:“我下去看看,仿佛是咱们有人被欺负了。”
他滑下去几步,拉着个人打听几句,脸涨的通红爬上来,道:“他们的马在镇口踢伤了一个孩子,大家去拦,连拦的人都打伤了几个。这等欺负人!”
英华一听也恼了,立刻将袖子挽起来,道:“好胆,这等滥人必要好好揍他一顿。”她的声音不小,底下许多人都听见。仰头一望,上面山头一个嫩得掐出水来的闺女正在满山头找棍子。就有几个好事的哄然答应:“揍他!揍他!”
须臾“揍他”之声越来越响,梅里百姓一步一步朝前挪。那边的人慌了神,退至水边,浑似下饺子似,一个个扑通扑通掉下去。有会划水的,在河里做狗刨式,更多的是不会水的,喊着救命,在水里扑腾。站在岸上的百姓就使手里的家伙挨着水面一顿乱拍。英华好容易寻到根小指粗细的竹棍,试了试弹性尚好,正待下山。猛一回头看见李知远盯着她发愣,下巴都要掉了。英华忙将那根细竹棍反手藏到身后,涨红了脸道:“我只是说说……”
她只是说说……她真的只是说说?李知远纠结的要死,英华妹子,你那天的小擒拿手使的那样利索,方才一副打惯了架的架势,真的只是说说?那日在船上盯着你看了一个多时辰,你一直是那么的温柔安静……李知远腹内翻江倒海,面上依然笑的很平静,“确实该打。我都恨不是上去挥两拳。”
“啊,这个给你。我再去……”英华立刻双手把小竹棍奉上,李知远的脸瞬间黑了,英华见风使舵,笑道:“我在边上看着。”
这棍子,接,还是不接?李知远犹豫着。
“表妹,”张文才捂着帽子,手足并用爬上来,“打他手脏,表哥替你揍他。”
妹子,一起去看月亮
张文才挤到二人中间,左看李公子面沉如水,右看英华表妹一脸为难,他便是再呆,也晓得自己是误会人家了,忙退后一步站到英华身侧,笑道:“这位兄台,小生护表妹心切,方才实是冒犯了。”
李知远微笑道:“无妨。”
文才露出缅腆的笑容转向英华:“表妹,我……”他紧张的很,左手不自觉抓紧圆领衫的下摆。
英华今日只是随意挽着一个攥儿,插着一根黄杨木的雕荷花长钗,因要应端午的景儿,又插着小小一枝艾虎钗。上身一件白纱衫,底下藕荷色的百褶裙,差不多是富春县中等以上人家女孩儿的常见打扮。浑身上下最醒目的只得衣襟上拴着一串用各色丝线缠就,锦缎缝成的小蜘蛛、小蝎子、小蟾蜍、小蛇、小壁虎,手工儿既好,颜色又鲜活,极是招人爱。这身妆扮素而不寡,又有女孩儿的活泼,极出挑,却不扎眼。
姑太太上回到王家求亲被拒绝,害怕儿子伤心,并没有把实情和儿子讲清楚,只是含糊说儿子须得好好念书,不然舅舅不会把英华许给他。在一心慕少艾的文才听来,这差不多就是把英华表妹许给他的准信了,之所以还不曾下定,不过是因为他还不曾中举。于是,文才觉得,英华已经是他的人了。
今日再见,文才觉得英华表妹生性朴素,而且就是这样简单打扮都好看的紧,并不似那黄氏嫂嫂一味只爱奢华,是个能跟着相公过穷日子的好娘子。他越看英华越觉得满意,越看越舍不得不看。
英华越被文才看越难为情。明明父亲和自己都拒绝了姑母的求亲,他怎么可以一直这样直愣愣的看人?英华甚想翻脸揍人,一来这是姑母的独子,揍他事小,叫爹爹晓得徒添气恼;二来这人有些呆,又怕叫他缠上了脱不得身。她这般思量,那还没有递给李公子的竹棍就被她捏在左手里,轻轻的在右掌心敲打。
英华妹子挽着袖子露出两截白晰的胳膊,可是这样的玉手执的不是竹笔杆,而是能揍人的青竹棒。李知远的心肝都抽成了一团。看上去,英华妹子想揍人呢。李知远盯着轻轻抬起又轻轻落下的竹棒,很努力的思考:她出了手,我是帮她揍人好呢,还是拦住她好呢?
山下热闹的好像沸腾的粥锅,山上的三个人,却各有各的思量。幸福的文才快乐的望着英华,只觉得表妹无一不美。李知远纠结的心跟着英华手里的竹棒起伏。
英华思量了一会,决定快刀斩乱麻,客气的微笑道:“表兄,你非要姑母来我家求亲,妹子就不明白了,表兄到底喜欢妹子什么?”
京城的女孩儿都是这么直白的么?英华妹子,我喜欢你温柔安静,可是……温柔安静的女孩儿会问别人这种话么?李知远按着心口,妄想把揪成一团的心肝抚平。
“英华妹子,表兄喜欢你温柔安静,喜欢你……”张文才心里把诗三百想了个遍,觉得没有哪一句能形容英华表妹的美好,他涨红着脸,干巴巴的总结:“只要是你,我都喜欢!”又用力的握紧了拳头,“表妹,八月十五一起去看月亮吧!”
这位表兄呆得真想让人痛揍他一顿,英华痛苦的把竹棒用力扔出去,面对表兄挤出微笑,道:“文才表兄,妹子一点都不温柔安静,也不想和你一起去看月亮。”她顿了顿,道:“表兄,天底下肯陪你看月亮的女孩儿多的是,可是我不想……”
“啊,你不喜欢看月亮,”文才笑道:“那我可以陪你看星星啊。”
英华的脸已经扭成一团了。文才又道:“你也不喜欢看星星?那你喜欢看什么?”
李知远好心的扯了扯文才的衣袖,又指了指码头的方向。那边,群架正酣,板凳共水花齐飞,嬉笑并求饶齐响。
“表妹!”文才惊道:“打架有什么好看的,离的近了人家还会打到你。”
“那你来干什么?”这人要不是表哥,一拳揍下去,世界就清静了。英华吸一口气,努力微笑,微笑。
“母亲叫我来打酱油。老板不在伙计也不在,我听见这边有声音,就过来看看呀。”文才突然惊道:“完了完了,红烧肉一定老了,老了就不中吃了。哎呀呀,我的酱油瓶在哪里?”
这孩子呆的,李知远同情的扭过脸,见十丈之外一块石头上立着一尊小瓷瓶,忙指点他:“那不是!”
文才三步并做两步滚下山去,将瓷瓶揽在怀里,伸脖喊道:“老板,我要打酱油!”
人堆里有个中气十足又极兴奋的声音回答:“老子打人打的正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