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牛。”柳氏道:“建新京城必是要抽丁的,男丁都抽走了,谁来种地?牛马这些牲畜的价钱一定要涨。咱们将了银子买茶叶,白酒,运到北方苦寒之地去,换成牛马回转,一来一回十倍利最少的。只要一路上能吃得苦,把牲畜服伺好,多少银子赚不得?”
“这个……”这个原是犯法的事,虽然官家睁只眼闭只眼不会深究,但到底与法不合,贩牛马都是要走偏僻小道的,一路上餐风露宿何等吃苦。耀祖一直娇生惯养,吃得下来这样的苦头?王翰林犹豫了。
耀宗笑道:“我跟着柳家舅舅走过一回贩牛马那条路,其实也没有吃什么苦。贩牛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正想着走一回赚些银子回来,不如儿子去劝哥哥同走一回,可好?”
柳氏便道:“使得,他若答应,我再写一封书信与你,你将了银子同柳家的管事一道罢,也省了沿路打点麻烦。”
王翰林做了几十年的官,当然晓得沿路打点的不是麻烦,是银子。妻子这般,他还有什么话说,感激的握着柳氏的手,道:“耀祖将来明白,必会感激你的一片苦心。”
柳氏一笑,道:“我晓得你夹在我和耀祖中间为难,你不怨我,我才敢如此行事。还有一事,老爷莫忘了。玉珠她们几个,都不曾正经上学。替她们备嫁妆的事咱们不好直接管,倒是极该送她们去上个学。你说呢?”
“国子监女学太远了呀。”王翰林想了一想,咬牙道:“几个女孩儿叫大儿妇这般教养,将来蠢的只晓得哭,咱们把玉珠和雪珠送到金陵女学去,可使得?”
金陵女学比不得国子监女学出名,然也有大儒为师,学里的先生们里很有几位前朝的宫妃,俱有贤名。便是学生们,也不似国子监的女学生们张扬,金陵离着曲池又只有六七百里远,把玉珠姐妹两个送到那里去,实是最好不过。
柳氏便道:“这般,我写信到金陵去寻人打点?”
王翰林拈须笑道:“这一回,不消夫人打点。金陵女学的学监沈问之,却是富春书院出来的,只消为夫写一封信去就使得。只是孩子的学费……家里若是银子不凑手,卖几幅字画也罢。”
“使得。奴想买两幅字画与外子赏玩,敢问王翰林,府上书房里那幅折桂图,五百两可够?”
王翰林老脸通红,恼道:“不卖把你,自家人买来买去,你羞我呢。”
“两孩子的学费能要多少钱?家里的现银不够,我这个奶奶的掏私房也罢了。”柳氏啐道:“偏你要卖画儿,叫你儿子女儿笑话我是一毛不拨的铁公鸡么?只是让孩子们去上学,怎么和耀祖两口子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爷爷送孙女去上学,他敢说个不字,还拿竹板敲他。”王翰林没好气道:“女孩儿若是不教好,连带子孙都窝囊。老夫还要挣钱养家,要送孙男孙女们都去上好学校。孩子的学费,你先垫上,我必想法子还你。”
“好。”柳氏抿着嘴儿乐,推王翰林回梧桐院。
耀宗不晓得和大哥大嫂说了些什么话,黄氏重洗了脸,白粉压下了红眼眶,重换了一身新衣,带着两个男孩儿在一边看菊花。乍一看上去,倒是个高高兴兴过节的样子。
王耀祖和弟弟坐在黄九姑身边,三个说闲话,看黄九姑的笑盈盈地,居然心情还不错。
英华带着三个侄女一起耍,玉珠捏着一小把菊花,英华正持着一枝红菊,替雪珠插到头上,个个脸上都带笑容。
怀翠独自站在一棵梧桐枝下,扶着树身上的青苔,神情有些凄苦,看见柳氏进来,露出微笑,虽然还有些勉强,但是善意足够。
不过出去这么一小会功夫,自家内院居然一片祥和的节日气氛,王翰林感概许外,觉得女人都是奇妙而善变的。
赵恒已是看了半日的蚂蚁,方才英华过去不看他还罢了,怀翠也视而不见,他就有些不自在。再过得一会,怀翠出来在院子里闲走,一直都不过来招惹他,他就纳罕了,问杨小八:“我今日是不是特别讨人嫌?”
杨小八笑而不语,拿小棍去戳蚂蚁窝。看老师和师母笑盈盈过来,他忙站跑过去,笑道:“师母,我饿的很,几时有饭吃?”
柳氏就叫坐席开饭。英华带着几个女孩儿,和怀翠黄氏坐在屏风里头的一张圆桌边。柳氏和黄九姑独坐一张圆桌,就把耀祖的两个儿子抱在身边。王翰林自带两个儿子和两个学生坐一桌,大家吃饭不提。
吃完了饭,撤了桌子重摆水果点心上来赏月,英华便洗了手,将出茶具来煮茶,叫玉珠与她打下手。
王翰林便和儿子媳妇说,要把玉珠和雪珠两个送到金陵女学去。
黄氏不舍得,道:“玉珠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也还罢了,女孩儿至要紧女红要好。”
耀祖瞪她,道:“上学原是好事,一则金陵太远,二则两个女孩儿在金陵,也不放心。还是算了罢。”
王翰林道:“你英华妹妹在国子监上了六年的学,不到年节,也不过半月回家一次罢了。金陵虽然远,女学管的极严,尽可以放心,怕女孩儿们吃苦,家里多带几个正经的使女仆妇,也罢了。”
怀翠突然道:“我和母亲在家也无事,我们陪玉珠她们在金陵上学,可好?”
大家都愣了,齐齐看向黄九姑。
黄九姑居然点头,道:“怀翠的两个叔叔都在金陵,去金陵,必能与我女儿寻个好丈夫。”
英华同情的看着怀翠,怀翠低下头,只道:“姨爹,我们陪玉珠去上学,可好?”
王翰林点头应了,道:“若是你愿意,姨爹还能设法,给你在女学谋份差使。”
“我愿意。”怀翠连声答应,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连腰都挺直了。
月亮已经升上墙头,柳氏让使女们把灯都撤走,便觉得白霜满地。满院子都是桂花香,茶香,一阵一阵的凉风吹过,吹得人心里痒痒的。
王翰林只觉得压在身上的重担都叫这阵阵凉风吹走,浑身松快,也起了童心要去耍,便道:“夫人,咱们都出去走走罢。”
柳氏笑道:“你们先请,我和媳妇随后就来。”
王翰林道:“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去处,咱们老两口走走去。耀宗,你照应好你妹妹和怀翠妹妹。”全不顾儿子媳妇都盯着他看,拉着柳氏便要走。柳氏笑眯眯任由他拉走了。
耀宗把半盏茶吃完,乐不可支道:“英华,把梨蕊和杏仁带上,咱们踏月去。”
杨小八拿胳膊撞他腰,笑道:“你把怀翠妹妹忘了。”
耀宗笑道:“她不是和英华一块儿嘛。你呢,你是和赵恒和咱们一道,还是……”
“当然和你们一道。”赵恒收起折扇,笑道:“这么多的妹妹们,怕你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英华当真把梨蕊和杏仁,还有几个大小丫头俱带了出来,顺带把玉珠和雪珠都带上了,就交给梨蕊和杏仁照顾。前头三位少年公子,后头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儿们,一路嘻嘻哈哈走到镇口,陡见前头人头攒动,一片光明。
最外圈,是一卖瓜子的,卖臭豆腐的,扑卖各色吃食小玩意的,生意兴隆的很,每个摊子前都挤着许多顾客。
当中老大一块地方,竖着几十根竹竿,点着几十根火把,照得亮堂堂的。着新衣的少年还有中年书生们,三五成群站在字条下,有的眼睛盯着字条,有的眼睛却盯着少女嫩妇,口中俱在念念有词,是在猜字迷做耍,还是念别的,就天晓得了。
李知远把小青阳架在脖上,守在屏风外头的一张方桌边上,看见耀宗,兄弟两个一齐招手,笑喊道:“二哥,这里,这里。”
再看见女孩儿堆里的英华,李知远微笑,小青阳大喊:“英华姐姐,我们在这里,快来呀。”
因他们这群人里女孩儿多,大家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李知远把弟弟放下,挪开桌子让女孩儿们进去,笑道:“母亲在里头,芳歌都问我好几回了,问你们几时来。”
英华听得陈夫人也来了,那两条腿软了一下,迅速站直。眨眼间,英华就变身京城淑女,踩着小碎步,目不斜视走进去,风姿动人,神情高贵。
她这个变形绝技,耀宗和赵恒杨小八都是常见的,都觉理所当然。唯有怀翠是头回见,瞪大眼睛像见了鬼,想不透淘气的英华怎么眨眼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李知远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送给英华一个微笑。
赵恒见不得他两个眉来眼去,扭过头看外头。怀翠拿眼角溜了他一眼,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默默进去。
里头陈夫人坐在上头,女儿和侄女儿们正好坐够一张圆桌。看见英华进来,芳歌就先站了起来,笑道:“英华姐姐。”
英华微笑喊了声:“芳歌妹妹。”走到陈夫人面前万福,却是不晓得喊陈夫人好呢,还是喊婆婆好,愣了一下,又万福了一次,还是没有想好,再万福一次,涨红着脸退到一边。
一福二福又三福,倒把板着脸想给未来儿媳妇一个下马威的陈夫人逗乐了,老人家面皮虽然还绷的紧紧的,眼睛已是露出笑意。
怀翠福了一福,站在英华身边。英华镇定了一会,把玉珠和雪珠拉到身边,笑道:“这是我大哥的大女儿玉珠,二女儿雪珠。这是奶奶,这是芳歌姑姑。”
玉珠晓得这是小姑的婆婆,带着妹子过去万福,又给芳歌行礼。陈夫人看英华这样尴尬礼数都还过得去,倒不好再拉下脸为难她了,只道:“先坐一会罢,等一会灯谜会散了,再出去走走,现在人多,倒怕把你们挤坏了。”
英华松了一口气,先把玉珠和雪珠安顿坐好,又请怀翠坐,最后自己才在一张板凳上挺直腰坐好。十几个女孩儿里头,论坐姿,谁也没有英华好。陈夫人不晓得这是女学里的水磨功劳,便觉得英华做她儿媳妇,很是拿得出手。
外头李知远挂出一盏走马灯,便有站的近的人高声喊:“第一百九十六号,我猜出来了,我先答。”
大家都安静下来,听他说话。因他猜中了,李知远便把充做彩头的一块砚送他。大家一齐鼓掌。屏风里听见外面热闹,俱都竖耳细听。
猜谜的俱是男子,突然有个女孩儿的声音,大家都安静下来,就听见那女孩儿说:“什么笔墨纸砚我不稀罕,若是我一连猜中五十个,你们便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