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不要娶陈小姐……”文才满腹的委屈和不甘。
“陈小姐哪里配不上你?”儿子这般拎不清,王氏惭愧的很,幸好英华侄女大方镇定,她在儿子后背用力一拍,小声道:“我看她好的很,快走罢,莫让你爹乱讲话。”
论梅里镇百姓不该搬家的合理性,张姑父滔滔不绝说了一大篇话,手指头差不多都要点到二舅哥的鼻子尖了。
王氏给儿子使眼色,文才硬着头皮软软的唤了几次“爹爹”,张姑父嫌烦,扭头道:“到那边去,五百个大字,不写完不许说话。”
文才愁眉苦脸拖着脚步走到李知远身边坐下。李知远递给他纸笔,同情的说:“快写罢。你不用讲话。”
文才点点头,一边磨墨,一边不住的看向那边。这屋子里的四五个学生,若是叫他们踢一两个时辰的球,大家都要兴高采烈的三呼万岁。若是叫他们老老实实念一两个时辰的书,王耀宗会觉得他的屁股能把板凳磨穿,赵恒会觉得书桌上睡觉太杠人,杨小八会偷偷把板凳抽掉蹲马步儿练习吐纳,便是李知远这样老实肯学的,也觉得应当中间歇一会儿养养精神。
是以大家虽然俱都一本正经看书的看书,写字的写字,其实都竖着耳朵在听张姑父的长篇大论,用心体会老翰林狂风暴雨中面不改色的养气功夫。
英华送茶和点心进来,大家一齐松了一口气。王翰林笑眯眯道:“都吃茶,都吃茶。今儿是什么茶?”
“是末茶。”英华笑道:“女儿方才尝了一口,有些儿苦,所以配的甜点心。”
“这又是哪里来的新花样?”王翰林对吃茶的兴趣比对家国大事大得多,端着茶盏看了半日,道:“今日这白瓷盏配这个茶汤倒是不错。”呷了一口,苦的闭目半日,又道:“是你舅舅家捎来的散茶?下回试试直接冲泡。”
英华清脆的答应一声,端着一只小碟让姑母,道:“姑姑,尝尝这个红豆水晶糕。”
王翰林让过妹夫,取小银匙挖了一小块尝了尝,道:“味道不错,这是县里买的?”
“是芳歌妹妹教我做的。”英华不大好意思的笑了,“头一回做,好像糖放多了。”
“配这个茶倒正好。”王翰林道:“英华呀英华,你是故意弄的这苦茶罢。”嘴上虽是这样说,却是一匙红豆糕,一口茶,吃的兴致勃勃。
听得这糕是英华做的,王二哥就露出为难的神情,离那一大碟红豆糕又远了几寸。杨小八已是悄悄挪回书桌边,赵恒挖了一勺亮晶晶、红通通的红豆糕,举在半空中久矣。
文才挖了一大勺填到嘴里,甜到忧伤的滋味,也只得他自己心里明白,放下汤匙捧起茶盏牛饮,又觉人生不过如此,先甜后苦,茶汤虽苦,却是压不住那刻骨的甜。
李知远晓得自家妹子的红豆糕是甜的,英华既然说她放多了糖,那……还是先吃茶罢,他先吃了一口苦茶,又尝了点点红豆糕,倒觉得正好,也和王翰林似的,一大口茶,一小口糕,吃的津津有味。
张姑父和王氏心中有事,都不过略尝一尝就放下。张姑父停了好一会没有讲话,积蓄了力量,拍案喝道:“二哥,咱们怎么办?”
“急什么,又不只你我两家。”王翰林放下银匙,慢悠悠端起茶盏,笑道:“若是真要起梅里大营,老夫是要第一个搬的。不过嘛,怎么搬还是有讲究的。他在镇上贴个告示,在我家大门口画个圈,就叫人搬家?这天下,是赵家的,又不是他潘家的,搬不搬,官家说了算。”
赵恒看看李知远,再看看文才,咬咬牙,把半勺红豆糕送到嘴里。这甜,带着红豆的清香,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底,甜的让人失去了再试一口的勇气。赵恒慢慢吃了一口茶,因为方才的甜,又觉得这茶苦到了极致,他放下茶盏,怔怔的看着英华。
除了爹爹和李知远,大家都不怎么给面子啊,英华低下头出去,过得一会,重捧了一大盘点心过来,涨红着脸道:“吃这个罢。”就要把红豆糕端下去。
王翰林笑眯眯看着女儿,放下汤匙,重取了一块米花糖让王氏。
英华嘟嘴撒娇,“爹爹,不好吃就不要吃嘛。”
“好吃呀,爹爹就爱这个甜味。”王翰林摸胡须,“人老了,就爱吃个甜的。那个别倒了,下午我吃茶时再端来。”
英华恨恨的跺脚,转身去收李知远的碟子。李知远笑着压低声音,道:“下回少放一半糖,就更好吃了。”
英华没忍住,在他脚上轻轻踩了一下,飞快的逃走了。
杏仁跟在后头把文才和赵恒的碟子都收走,重换了点心。出来看见英华靠在一根柱子上,仰头看天空,笑容满面。
杏仁把碟子交给等候在一边的小丫头,小声笑道:“看上去,姑爷和咱们老爷倒像是亲父子。”
英华飞快的朝书房那边看了一眼,啐道:“胡说,哪有。”走了几步,依依不舍又回头,到底舍不得,就站在廊上不肯动。
吃盏茶功夫,张姑父积够了力气,又开始咆哮官府的不公。姑母劝阻不得,哭声凄惶。英华站的略远,听不见父亲讲话,只见二哥拉着文才出来,后头爹爹的三个学生也跟着出来了。英华便迎上去,问:“哥哥,里面?”她怕文才表哥难为情,指了指里头,没再讲话。
“姑父在说张家村的事。告示上写的明白,张家村也要拆。张家托姑丈来打听消息。”耀宗不悦道:“天子脚下,城厢军几时这样嚣张过?怎么一离了官家的眼睛,就这样无法无天了?”
赵恒低下头,小声道:“我写信回去问父亲去。”
杨小八笑道:“不如咱们先四处走走瞧瞧?就城厢军那些小兔崽子,胆子还没那么大,只怕是别人……”他看一眼憨厚老实的文才,没敢再讲下去。
李知远在张文才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安慰他道:“没事的。便是梅里镇拆光了,咱们去府城住就是,等新京城建好了,咱们说不定还能搬到京城去呢。”
文才蔫蔫的点点头,跟着大家到后院。王耀宗他们几个骑马出去,把梅里镇、富春县都转了一个遍,顺带连梅里镇上下游的几个村庄都看过了,发现加了拆字标记的,俱是沿河两边的村镇,富春县城离着河还有三四里地,便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倒是离河六七里地的几个景致颇好的山头上的人家,墙上都写了拆字。富春书院和离河二里多远的枫叶村,都在“拆”字之列。这一大圈跑马看下来,大家都看出不对来,回到梅里镇,在镇口重把告示读了一遍,王耀宗和杨小八俱都对着落款署名潘某某的大印冷笑。
赵恒毅然掉头,直奔回家写信。李知远走到大门口和他们分手,回家寻父亲。李知府坐在书桌前皱眉思索,桌上摊着一张抄来的告示。
看到儿子回来,李大人便把写大字的小儿子打发到后头去找他母亲,问大儿子:“你怎么回来了?”
“我和王二哥沿着河走了一遭,发现要拆的,全是沿河的村镇,还有富春书院那样的好地方。”李知远倒了一大碗茶一口喝干。虽然过了中秋,天气炎热,他解开白衫的衣带,冷笑道:“这是要把沿河两岸都圈下来呢。他一个城厢军,吃得下这么大一块地方么?”
“你岳父怎么说?”李知府笑笑,问道。
“先生说这天下是官家的天下,官家说拆,才搬。”李知远想了一想,道:“咱们家跟先生一样?”
“不怕拆,就怕乱。”李大人道:“恰好你才定亲,只说你要备聘礼,速去订只船,咱们到府城去买个小宅,把家当偷偷运过去。你去和你岳父说一声儿,就说我们要送亲戚回府城,问他们可有箱笼悄悄儿送到府城去收藏。”
李知远答应一声,打后门到王家来,因前头张文才一家都在,他便站在梧桐院门口,央个使女进去喊英华出来。
英华不肯出来见他,使了个小丫头把他带到二哥屋里。李知远进来时还有些期待,想看看英华的闺房是什么样子。
谁知打卧房里钻出一个光膀子的二舅哥,李知远吓了一大跳,笑问:“这是二哥的屋子?”
王耀宗方才在外头跑了大半天,才洗了个澡,还不曾把衣裳都穿上,看李知远汗透衣裳,不禁笑道:“是我的住处,你要不要在我这里洗个澡?我叫梨蕊去后头要水去。”
“原是有事,一会我回家去洗去。”李知远笑道:“我爹怕会有乱子,打算把箱笼寄存到府城去,叫我来问问你们,有没有箱笼要藏。”
“家母已是打听消息去了。”王耀宗笑道:“你们打算怎么运走?”
“表妹们过几日要家去,晚上行船,捎几十只箱笼不显眼的。”李知远苦笑道:“方才我到前头去,看见张家姑爹在,所以我不敢过去讲。”
方才大家都看出来了,张家姑爹性子偏执,能说的、不能说的,不论场合全倒出来了。这些事,原是不能让他晓得的。王耀宗会心一笑,道:“一只船,只怕府上都不大够用罢。我家么,实是没有多少箱笼,随他寻个什么地方藏起也就是了。倒是有正事托你。过几日我要去北方贩牛,家里就托你多照应了。”
“贩牛?”李知远惊奇的看着大舅哥。
“赚点钱娶老婆啊。”王耀宗捏拳头,道:“花我爹的钱,要娶哪个我都不得做主。这钱哪,还是自己挣的,花的舒心。”
“二哥,小弟略有私蓄,不晓得能不能……”李知远觉得二舅哥说的有理,成了亲,手里总要有点零花钱,若是小两口要买点什么,哪能次次都和母亲伸手?他也心动了,笑道:“赚了的钱,我和二哥五五分帐,如何?”
“这是给我送钱啊。”王耀宗正愁本钱不够,笑道:“有多少银子都拿来。”停了一会,又道:“你们先搬箱笼罢,过几日我到府城去,再找你,你再与我银子。”
“那好,我去喊船了。”李知远也干脆,说定了事情掉头就走,赶着骑了马去府城买了一个小院,第二日写了两只船回来把表妹们和箱笼都搬了走。陈夫人也只说回娘家居住,连芳歌和小青阳都带走了,只在小院居住看守。
王家也悄悄把贵重之物并王翰林心爱的书本字画都收拾起,下半夜悄悄儿走水路运到不晓得那里去了。耀宗带着自家的几千两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