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中,宋之徽看见顾妩,她被人流挤得昏头昏脑团团转,怯怯地拽住自己身前一位男子的衣角,大概是把他误当成了自己。
入了夜,天色阴暝,顾妩在暗黑中,眼神从来不好,宋之徽听大夫说过,只怕是从小偏食的缘故,每过几天,宋之徽就要逼着她吃一回红萝卜。
宋之徽只觉得可气可笑,疾步退回到顾妩身边,一手拽住她的手,把她搂在怀中,咬牙切齿,不满地轻哼了一声:“妩妩,你看错人了……除了我,不许你再抓任何人的衣角!”
“啊?我以为是你……不知道是哪个恶心的臭男人!”顾妩跳着脚,气呼呼的,两只手在宋之徽的衣襟上乱蹭,嫌弃地想擦干净。
街市的旁边是一条城内河,隔着河,可以隐隐绰绰地看见对岸民宅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此时正是饭时,只怕是家人团聚的时候,却是世俗人家、烟火生活的景象。
那隐隐绰绰,零星跳动的灯光,像是六月的流萤一样。
宋之徽想起那一年初见顾妩——
那一年,宋之徽的父母双亲,从清河乘车回到京都,正逢连日多雨,道路湿滑难行,马车意外从道旁滑落,双双丢了性命,一对伉俪英年早逝。
任宋之徽的个性,再刻薄冷淡,到底是痛失至亲,终究是惆怅酸楚。
他处理完双亲的后事,独自一人,不远千里来湿漉多雨的江南散心。
江南数万个城镇中,博陵却有最好的风景,他错过了博陵最美的三月春樱,到达博陵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底。
博陵顾家的庭院美不胜收,宋之徽独自一人,踯躅着看完了半个园子的风景,夏日清风徐徐来去,入鼻尽是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青草味,那一个傍晚,同样已经天色阴暝,草丛灌木间,可见流萤点点。
那一点点微光,仿佛破碎了的漫天星辰,宋之徽转过石子小径,正准备回去顾家的客房,在蔷薇花丛前,突然瞥见一个小小身影,借着清冷的夜色,可以看出这身影,是一个妙龄少女。
“哥哥,是哥哥吗?”她开口问了一句,音色极美,带着一点怯怯的娇弱。
宋之徽默不作声,只是脚步停顿了一下,步伐稍稍慢下来,夜色无边中,他听着身后的那一位少女慢慢靠近。
她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后,也是默不作声,轻轻地伸手,就拽住宋之徽的衣角。
——顾妩与宋之徽之间,其实是她先伸出的手。
宋之徽走,她也走;宋之徽停,她也停,总不放开他的衣角。
夏日的傍晚,燕语呢喃之外,蝉叫得厉害,虫雀声声嘈杂,宋之徽似能够听见她细密低低的呼吸声,正是夏花绚烂的时节,花粉浓重得实在厉害,她时不时地,就打起喷嚏来,一个接着一个……
后来,他才知道,因她是早产儿,从娘胎里带出不少的小毛病,乱七八糟的,可是不少。
宋之徽的衣角,被她用力地拉扯着,她不用回头,也能够想象她喷嚏连天中,不停点来点去晃动的脑袋。
花深不知归处。
走过这一程花 径,就是明灯高照,昼如白日的顾家正门,宋之徽回头看她——
——她仰起一直垂着的头,不过一掌可以覆住的小脸上,墨玉般的双目,晶亮若晨星,发丝肩膀,俱是落花缤纷。
——她,就是顾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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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徽,宋之徽……”顾妩一声接着一声叫他。
宋之徽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分外柔声:“怎么?妩妩?”
顾妩伸出手指,轻点指着身畔的摊贩,卖的却是晶莹红透的冰糖葫芦。
宋之徽的语气,顿时变冷:“不行,方才已经哄着我吃了一个糖,我想想都觉得后悔,谁知道是多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外面的东西,再不许你吃!”
他最爱洁净。
“那不是糖,那是糖人……叫狐狸抱桃!”她的语气弱弱地反驳,一张脸可怜巴巴,求他:“要不买个麦芽糖……也行!”
“不行!”
“要不买盒豆沙酥糖……勉强,也行!”
“不行!”
此时,他们两人正走到街市中心的一家茶楼,茶楼中人头攒动,热火朝天,顾妩跺着脚,气呼呼不依,拽住宋之徽的衣角,不停地摇:“我们进去坐一坐吧?”
宋之徽看着顾妩侧头求自己,她的小脸圆圆的,手一晃一晃,心里被她扯得柔软成一塌糊涂,一抽一抽的,似乎肝肠就要寸断,叹了一口气,叠声:“好好好好……进去坐一坐!”
宋之徽使个眼色,对着不紧不慢跟随在后的侍卫,吩咐一句:“去,叫他们把二楼空出来……”
他本就是个爱静的人,本就受不了人多嘈杂的地方,突然看见顾妩,她立时就板起脸,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宋之徽被她瞪得顿时闭嘴:“算了,当我没说——”
茶楼中宾客不少,不乏年轻的读书人正在高谈阔论,宋之徽与顾妩方坐下,立刻又殷勤的小二过来询问:“客官,我们这里有普洱茶,龙井,毛尖……来哪些点心下茶?”
顾妩正托腮,侧头想了一会儿:“我们……”
“我们不要茶,不要点心……”宋之徽摆手让小二离去,截住她的话头,“我们就坐一坐!”低声在顾妩的耳畔,“……是你说的,就坐一坐,你要是不想坐了,那么就走人……”
宋之徽看着她——顾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正嘴角一抽一抽怄气。
满室的热茶袅袅,氤氲成水气弥漫,她的脸,就被微微扑湿,红粉绯绯。
茶楼中,不乏携妻带子的全家,夫与妇,父与子,母与女,耳鬓厮磨低语。
这一种市井生活,带着人间烟火的朴素味道,是出身清贵世家的宋之徽,所不曾见过的,他多多少少艳羡这样肆意的温暖。
茶楼间,高谈阔论的茶客,不多时,说及摄政大臣宋之徽,不过是赞叹他礼贤下士,鞠躬尽瘁,他们口里的摄政大臣宋之徽,白雪雕成的冰人,也比拟不了他的高洁。
也对,宋之徽正是手握不上权势之际,赶着奉承他的人不计其数,又有谁敢轻易当众针砭他。
他们的话题,又转至宋之徽金屋藏娇的顾妩——她是落难千金,宋之徽是拯救她的无所不能的公子,却是人们想象中的一段风月佳话,值得被广泛地歌颂。
“只可惜,听说顾小姐爱吃醋,无比悍妒,简直像是河东狮,只怕是爱极了摄政大臣的缘故……”
宋之徽听到这里,笑眯眯,语带深意地瞄了顾妩一眼。
谁是河东狮了?
谁悍妒?
谁爱死宋之徽了?
顾妩气得很,登时站起,用力在宋之徽脚上跺了一下,拂袖起身回府。
欧阳写和司马战,已经在宋府等了很久。
此时,已经入夜,相爷大人欧阳写,一看见顾妩下车,立刻狗腿地迎上去,脸上满是笑意:“顾小姐,恭贺你及笄之喜!”
顾妩有点汗颜他的奉承,神色间,不由地带了一点羞赭,余光瞥及司马战身侧的石桌。
书桌上,放着两张红狐狸皮,通体色泽艳红,丝毫没有杂色。
欧阳写大喇喇地表功:“宋大人以前不是提过吗?司马腼腆这个孩子,还真是有心,果真打了两张纯色的红狐狸皮来,好让宋大人借花献个佛!怪不得顾小姐偏心他,对司马腼腆好得很,从来没有给过他脸色瞧!”
宋之徽看着顾妩一笑。
顾妩冷冷地瞪了欧阳写一眼,他们两人常常有一点不对付。
顾妩蹙眉,语带嘲讽:“欧阳大人,以前,我看大人,你总是这样脸色枯黄,还怕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如今,我最讨厌你这一张嘴,只烦恼你怎么就死不了!”
她看向司马战的时候,已经满脸灿烂:“司马腼腆,听说你喜欢秋家的二小姐好久了,上一次我还真见过她,当真是温柔秀雅!赶紧去提亲吧,你如今可也是二十出头了!”
司马战的脸上,泛过一抹可疑的潮红,因他仰慕佑嘉太后的妹妹秋二小姐,时不时地被欧阳写嘲笑,想不到顾妩也来打趣自己。
宋之徽扫了一眼乐不可支的顾妩,她的神色乐不可支之外,竟然甚“慈祥”,对,她对司马战从来亲厚。
摄政大臣似笑非笑,慢吞吞地吐出一句:“司马战不过二十一,我已经二十二,妩妩呀,我们家,才有一个真正的老光棍呀?”
欧阳写与司马战两人,俱是目瞪口呆,只知道直愣愣地看着宋之徽,浑身起遍鸡皮疙瘩,腹诽——摄政大人的脸皮,还真是厚到没边。
顾妩呲牙,愤愤地瞪着宋之徽,直想用眼刀子剜掉他半条命,一甩头,步履匆匆,转身就朝着屋内走去。
欧阳写冲着司马战,努努了嘴,语气酸溜溜的:“司马腼腆,你这个小子,什么时候就攀上了高枝,瞧顾小姐她对着你那和颜悦色的模样!这下子,宋大人还不对你另眼相看,爱屋及乌了!可恶的死小子!”
司马战被他骂得满脸通红,木讷地提醒他:“相爷大人,你不是有正事,要跟宋大人说吗?”
欧阳写经他提醒,留神扫视了一番四周,发现婢女们都站在门外,此时,院中只有自己心腹三人,大吸了一口气,低声:“宋大人,今天我们的人,抓到了一个年轻士子!他自称崔捷,不知是否真名,只是看他年纪身形,却与那个人吻合,不过,我们几个也不曾见过那个人的真容,一时不知道是真是假!最重要,从他身上发现了这个……”
他们三人,正站在枯萎的紫藤花架下,清风徐徐而来,残余的花藤枝蔓不禁一动。
宋之徽心中一惊,额头“突突”跳动,英俊的脸庞,隐在藤影下,让人看不分明。
欧阳写伸出手,平铺的掌心,静静放着一枚玉佩,他曲意压低嗓音:“这一块玉佩,就是从‘崔捷’身上找到的!”
宋之徽默不作声地接过,掌心中,这一枚玉佩,玉色盈洁,在微光下泛着细腻的柔光,玉佩之上似有纹路,他用指尖轻轻婆娑而过,笔画复杂,他细细分辨出是一个“墨”字。
“是他的东西!他果然还活着……”宋之徽无声良久,若活,则要见人,若死,则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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