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张了张嘴,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往下说,见他无言,赵氏也跟着沉默,两人各坐一处,各自想着各自的事,屋里很快又陷入了宁静中。如此默默的气氛,直至屋外有了人音才被打破:“老爷,大夫来了。”
林如海点点头,示意请人进来。赵氏仍低着头,眼底却隐隐含了笑意,只是很快又敛去了,默默地将手搁在脉枕上。老大夫一手抚着稀疏的老山羊胡子,一手搭在腕上细细诊脉,过了许久,又换了另一只手,凝思半响,又细细问了每日胃口如何,用多少饭,夜里睡得如何,可曾用过旁的方子,赵氏如实地一一言明,还有那婢女在旁不时地补充几句。
越问得细致琐碎,林如海心中的不安越甚,果不然,便见那大夫迟疑了许久,方斟酌着言辞,道:“夫人这方子吃这喘咳之症倒也对症,只是夫人的身子还需细细调养,夫人许是早年不甚明了,误食了不少寒凉之物,如今这宫寒之症却已深入里子了,只怕是这子嗣……”老大夫摇摇头,后半句虽再没说下去,可其间深意,却任谁都听明白了。
“有劳大夫了。”赵氏似乎未曾感觉到屋里气氛的凝滞,平静地收回手,朝那大夫点点头,又示意婢女请大夫往外间开药留方,如往常一般的言谈举止,好像先前说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症罢了。
林如海目光晦涩地看着她,喉间发紧,良久,方道:“你知道?”
赵氏终于抬起眸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落到屋外,湘妃竹斑斑泪痕犹在,在晚风里簌簌轻扬,似在哀婉,又似低吟,诉说那段楚楚的往事如烟,她的声音却依旧是平静的,无波无澜的:“日子长久了,自然也就懂了。”停顿了一会,终是收回向外的视线,慢慢地,又落到膝上交叠的双手上,“也是婢妾福薄,没这缘分,怨不得旁人,也不会怨谁,不过是命数罢了。”
莫名地,林如海有些词穷,半响,才艰难地开口问道:“你如何得知的?”
赵氏微微笑了笑:“老爷,婢妾虽不认得几个字,也不懂什么药理医理的高深东西,可自个儿身子如何,却还是清楚的。若不然,老太太当年,怕也瞧不上婢妾的。”说到这,赵氏略微停顿了会,似在犹疑些什么,林如海正在开口,却见她面上慢慢浮出几分坚定之色,抬起头,坦然迎向他,笑道,“若是老爷不信,尽可往旁处走走,婢妾虽愚钝,但也懂得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
这是赵氏第一次迎上他的视线,那不喜不悲的目光,却让林如海有种难耐的感觉,似乎她就这么淡淡地旁观着,冷眼瞧着,却从不置一言一语,甚至,连自己……都不甚在意了。
“你且好生将养着。”干巴巴地吐出这么一句,林如海实不知还能如何言语。赵氏应了一声,也随着起身,如往常一般送他至院门口,看他远去,方回身入屋。仍旧低垂着头,柔顺讷言的模样,只是谁也不曾看到,低敛的眉眼里,如寒霜般凛冽的锐利,和毫不掩饰的,极清晰极明了的恨。让一个女人失去了最珍贵的能力,最可靠的依赖,枯守在这窄窄的院落里,耗尽青春,耗尽生命,叫她如何能不怨,能不恨?
当听闻前院宴客的唱词,又得知宋氏连夜故去的消息,她便知道,最好的机会已经到了。虽然她不知,究竟是何人在幕后,但这丝毫不妨碍她也想添一把火。
离开屋子,林如海便招来林平,叫他悄悄请了孙老过来,替府里几位姬妾都号一号脉,孙老哪还不知是何缘故,心中叹息着,感慨着,从脉象上看,这手段还真是高明,皆是细水长流地缓缓图之,避子汤里略微加重几味,平日的养神茶里添点短点什么,饭菜搭配多留意几分,而如水芹、杏仁、木耳之类属菜肴常品,每逢时令季节,更是常有蟹螯、鳖甲滋补调理,膳后宵夜,又时有薏米熬粥,如此积年累月,身子倒也安泰,只是这子嗣,却是难了。
孙老摇头叹息着离开,徒留面色晦沉的林如海枯坐屋中。孙老的话清清楚楚,一字一字砸在他心上,让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呵呵,好一个命里无子,林如海忍不住笑出声来,越笑越压抑不住,到最后竟朗声大笑起来,笑得癫狂,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得整个人都忍不住蜷缩在榻上,林如海啊林如海,枉你还熟读诗书宦海浮沉半生,却原来,竟连个妇人也不如!不,何止是不如,你竟让她玩弄于股掌之中犹不知,甚至还沾沾自喜,道是自己有贤妻娇儿,不负此生。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想起自己无数次与故友良友这般感慨,林如海就止不住笑,放声地笑,笑得浑身打颤,笑得伏在榻上再起不得身,笑得恨不得将心儿肝儿掏出来狠狠砸上一回。夫妻二十载,临老方知枕边人究竟是何颜面,红粉佳人,却是这般歹毒的心肠。而他,竟傻傻地以为,那就是个好的,是个贤惠的,大度的,是他最好的贤内助,是他林家最完美的当家主母。
这些年,他始终信她如一,将内宅之事尽数相托,认为上苍待他不薄,竟赐予这般娇妻与己身,可以举案齐眉,可以夫唱妇随,可以风风雨雨携手同行。
当年更是怜惜她的委屈,不惜与生母争执,害得父子生离十二年,再见却形同陌路,甚至,当听说她病重的消息,怒斥苏云岫,心急如焚地奔袭回府,为她延医问药,不惜一切代价,只盼着她能早日安康。可如今,当一切事实残酷地摊开在他的面前,叫他不忍直视,更叫他痛彻心扉,遍身寒意。
却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戏,一场梦,一场请君入瓮的局,而他,真的是错信了人,更错付了这一腔心意。
“贾敏,你好狠的心肠!你如何忍心,竟能狠得下心如此待我?”
40、苦思量贾敏终定盟
林平依从林如海的吩咐;语气婉转地与贾敏说了管家之事;贾敏面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老爷当真这般……可曾指了哪位妹妹?”
林平的头垂得更低了几分:“还需太太拿主意才是。”
“几位妹妹都是府里的老人了,那些个规矩自然是清楚的,彼此有个照应也是好的。”贾敏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停顿了许久,又轻声道;“我来府里这些年,也算是你看着过来的;有你们父子帮衬着,倒叫人放心不少。”
林平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却越发恭谨了:“太太这般说;老奴可不敢当。也是主子们宽厚;才给的奴才这几分体面。”继善跟锦绣的事儿,若搁到往前倒也罢了,儿子欢喜,他自然无不应从,可眼下这节骨眼上……幸亏早些瞧着不对劲,便把自家混小子派到了外处,若不然,指不准又能捅出什么篓子来。
手中的绢帕又攥得紧了几分,贾敏强笑着叹道:“林管家总这般谦逊。”目光落到礼数周全不出一丝差池的林平身上,却又忍不住紧紧蹙了眉,老而不死谓之贼,这话搁到林管家真是半分不假。
敷衍了几句,林平细细留心着,如何看不出她的牵强,知趣地留了一小会,便借口别的事退下了。
人一走,贾敏再撑不住 在椅上,面上莫说是笑意,便是表情也淡漠了,闭眼沉默了许久,轻声问:“老爷真的疑心与我了?”虽是问,语气却是平平的,似乎,并不需要旁人的回答,似乎,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李嬷嬷一直贴身伺候着,林平的一言一语,皆听得分明,莫说太太,便是她心里也隐隐不安,只是眼下,除了迎面而上又能如何。斟酌着言辞,开口劝慰道:“太太切莫胡思乱想,这些年,老爷待太太的情深意重,府里上下皆是明白的,更不消说是如何待小姐的了。老爷如此,怕也是怜惜太太的身子。就算……一时听岔了想岔了,只要太太细细说,老爷也是信的。”
贾敏垂着睑,白净的双手指节分明,掌心却泛着 的红,一丝一丝的,早已凝成了结,她却慢慢地收紧了,攥在手心的,即使透着寒,她也决不愿舍弃,不由微微勾了笑:“你说的,我心里明白。”
林平刚一回书房,便有小厮上前悄声与他说了林如海的不妥,听得林平更是心头一跳,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屋子,秋香色的帘幕重重复重重,上头绣得极好的四合福字也有些默默的,似乎掩住了屋外的春色,丝丝密密不曾入里,连一丝春风也难 。
站在门槛边,回头看了看暮沉沉的天,如同泼了墨汁一般,再无之前夕阳晚霞里的流光溢彩,只剩下一片浓重的黑,林平长长地叹息着,终是低头走到帘幕前,恭谨地弯下腰,轻声对屋里说:“老爷,天色不早了,今儿的饭食,小的叫摆上来?”
屋里静悄悄的,一丝声响也无,似乎只是间空屋罢了。林平等了又等,也没见林如海应一声,心里的苦闷更浓了几分,可这主子不用饭总不是件好事啊,忍不住抬高了音调:“老爷?”
又静了会。
在林平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再劝几句的时候,却听屋内有了响动,似是身子撞到茶几的闷声,林如海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太太那去了?”
林平连忙挑帘进屋,只见林如海斜倚在榻上,当中的矮几已弃之一侧,还是徇徇儒雅的神色,甚至,连衣襟上的褶皱似乎也不曾改过,只是那声音,却像是哑了嗓子般,透着几分沙砾般的低沉,林平心头一紧,忍不住把腰更弯低了几分:“是。”
林如海低声笑了笑,忽然道:“如何?”
林平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更分不清老爷这问得究竟是什么,只低头站在原地,半响,才小心地道:“太太应了,还叫小的也在旁看着些。”
林如海没再多言,只轻轻嗯了一声,低头把玩了会腰间的温润和田白玉佩,将视线移向窗外,看着院外的小径上远远地走来一人,微微眯了眯眼,嘴角的笑意更甚了几分:“难为她有心了。”
林平也忍不住随之悄悄地打量了几眼窗外,待看清来人模样后,心里更是发苦。来的正是贾敏跟前的大丫鬟锦绣,手里拎着食盒,与往日一般无异。来人通报后,不多时,便轻步走进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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