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我早看透他外表下精明的灵魂。
我终于按耐不住,先开了口道:“我实话告诉你,我们已经离婚。财产早就分割清楚。所有现款、基金、股票、车子,都有你拿走。我一句怨言也没有。但现在,你不能因为房价涨了,便又来纠缠我。我只得这一套房子,且还有二十年贷款没付清。我虽然笨,但没有笨到你送一束花,请一顿饭,便会将唯一傍身的住所也让出来。”
这下,轮到他讶异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颓然闭上。
他微微垂下眼帘,眸光一暗,随即透过绒绒睫毛望向我,显得又委屈、又可怜,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绍宜,你想太多了。”
我略微心虚,难道我真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
可温旭生,从来不是君子。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目光中似有融融的情意。
以前我最是迷恋他这种缱绻的目光,但此刻,却看得我浑身汗毛倒立。
只见他徐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轻轻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温润莹白的玉镯子,然后顺势托起我放在桌上的左手,将玉镯轻轻一推,套进我的手腕。
动作那样亲昵,一气呵成。仿佛我同他还是夫妻,一切都为改变。我是他心头至宝,他买了礼物只为哄我一笑。仿佛我的惊喜,仍是他最大的满足。
我正在诧异,这个人怎么能够将他做过的所有龌龊事情,都在此刻掩饰的一干二净。
他却开口,“绍宜,你看,我们做了几年夫妻,就这样散了,未免太可惜。”
我按耐住涌到嘴边的讥讽,听他继续唠叨。
“不如你考虑一下,看我们是否有重来过的机会。我原谅你同那个餐馆老板的事情,你也不要再计较唐美妍。我们都有过异心,不是吗?谁也不欠谁,为何应邀分道扬镳?”
这一次,我真正觉得震撼,仿佛大地也震了三震。我千算万算,没料到他是来要求复合的。
他怎么有脸?
他怎么能将他做过的一切,这样轻描淡写,撇的干干净净?
“唐美妍呢?”我实在好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还年轻,有自己的志向,目前工作对她来说比较重要。”温旭生叹了口气,“当初我也不是非要与她在一起。都是你逼我的。我从未想过要同你离婚。”
哈!我倒成了恶人?统统是我的错?
他果然得到二师兄真传,倒打一耙的本事,被他使得纯熟无比。
“怎么?她想同你分手?”我诧异。
他苦笑,“正好相反,她想和我结婚。”
“你不愿意?”我难以置信。
“绍宜,我们老夫老妻,我有什么心思向来也不瞒你。其实唐美妍在我心里从来比不过你。”他讨好地望向我。
看着他殷勤的目光,我胃里一阵翻涌,差点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尽数吐出来。
这就是我曾经倾心爱过的男人?
我简直想将自己的双目当场剜出。
“温旭生。”我站起来,将手上那只玉镯褪下,轻蔑地抛到他面前,“请记住,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就算劣马想回头,草也未必肯等在原处。
”
因我说的急了,声音便不可压抑地大起来,在安静的厅堂中,显得特别突兀。
然后——
然后便有无数目光诧异地望过来。
我羞愤难当,只恨不能当即遁地而去。
然而,我略微一抬首,循着某到特别的目光,我瞥见另一个身影。
那个让我的心安宁、平和,能重新感知到爱与喜悦的身影。
是的,厅堂一角坐着晋州。
我买给他的羊绒大衣,正懒懒地搭在椅背上。灰色开司米毛衣下,雪白衬衫透出清净的书卷味。
他坐在那里,用一种极愕然的目光望着我。
而他的对面,恰巧坐了一个女子,以一种极亲昵的姿势,前趋向他,正皱着眉说些什么。
我不由僵在那里——
非要这样狭路相逢吗?
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要狰狞地剖开来让人狼狈吗?
难道今夜,这些男人,真要我将双目剜出来,才肯罢休吗?
只一瞬,那女子也醒觉他的异样。
她的目光也探过来,些微敌意一闪而过,但很快又静下来。
我吸口气,逃也似的转身。
然而——
一双温软的手,从身后拉住我,那指尖仿佛有春天樱花的清润。
我双眼忍不住浮上一层薄雾,但一低头,已经蒸发干净,而樱花也跌落满地。
“绍宜,没想到你也约了这里!”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平静的丝毫没有被我撞破“奸情”的窘迫和难堪。
我不想与他在大厅中争执,也不想在温旭生面前丢脸,只得转过身,迎着他的目光。
他正微笑望着我,一双眼还是那么静定,又黑又深,像夜里的海,纵然有暗涌也藏得无迹可寻。
“是啊,好巧!”我故意咬重这个“巧”字。
“别误会,他是我前妻,找我帮点小忙。”他压低声音同我解释。
我心中冷笑,难怪一听我有约,立即爽快答应,原来给自己留了后手。
我赴前夫约会,当然不能指责他与前妻共进晚餐。
他还想多说两句,但温旭生已经跟上来,“绍宜,怎么了?”
他殷殷作态,仿佛我与他刚才情浓意好,什么龌龊都不曾发生。
我抬眼望了望那女子,她正凝神望向这边,身上乌鸦色长围巾,缠了一圈又一圈,黑得像某个怨女的心事。
我立即不耐烦撇清与温旭生的关系,只挥挥手说:“不关你事。”
但他不屈不挠,端出护花使者的派头,挡在我与晋州之间。
晋州温和一笑,“绍宜,晚些时候我来找你。”
我不置可否,只挣脱他手,举步向外走去。
我故意把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此间一切都不是困扰,然而内心却正在坍塌崩离。
赶走温旭生,我独自在淌着花香的暮色里行走。
蓝紫色的天幕,最后一抹胭脂红正遁往地平线。路灯似璀璨的珠,一粒一粒亮去远处。
我的心忽然彷徨起来,眼前都是晋州对座的女子。
平心而论,她长得颇为清秀,眉目间有种令人舒服的冷隽。而且——
而且她身上有一种与晋州非常相似的书卷气。
我立即颓然——
我心知他是有过去的男人,但他从不提起,我便觉得一切都不是困扰。
然而,连我都有温旭生来纠缠,那么他的前妻,想回头也不是不可以。
何况他那么优秀。
为何,全天下的马,都忽然想吃回头草?
走到公寓楼下,一张长椅孤零零坐在树下,似一个无人问津的怀抱,只能拥住虚空。
我走过去,用我的身体,填进那木制的臂弯。
万物都在复苏,独我这孤独的城池里,是一片萧瑟的冬。
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到浩荡的北风,穿堂而过。
哦不,是穿膛而过,因我胸中有个寂寞的黑洞,无遮无拦,留不住温暖。
晋州说,水仙花开的时候,上帝会带着春天一起来到。
然而,水仙花早就已经开过了,我的春天,在门口转了个圈,又折返回去了。
我静坐于黑暗中,与我的命运对峙。
并没有过多久,身边一暖,晋州搅动夜风,在我身边坐下。
他没有说话,但恻恻轻寒便已经不战而退。
我原以为,我同他的缘分就这样走到了结尾。
可是,又忍不住贪恋身边的这一寸暖意。我想问他一个问题,给这段关系一个机会。
“晋州,你知道我最爱的花是什么吗?”
“花钱的花?”他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没想到这是他的答案,居然愣住了,忽然便有些忍俊不禁,刚才那一腔激愤,此刻也淡去不少。
但我忍住笑,正色答他,“我最爱的花是白玫瑰。”
“哦!”他略颔首思索,平静眸光下,有暗流潺潺而过,“红玫瑰太过嚣艳铺张。倒是白色,它在万色中最为出挑,却有大包容之心,贞静内敛,适合你看似坚强、实际隐忍的性格。”
有些人认识一辈子,却完全看不透对方。
而有些人,只一眼,便已经能引为知己。
我实在不想错过他。
晋州侧过身,握住我冰凉的指尖,“绍宜,我无意欺瞒。但过往确实不堪回首。”
“再难堪的过往,也只是过往,代表一切责难已经结束。”我不忍看他眸子里渐暗的光芒,反安慰起他来。
他的声音原本便略微低沉,此刻因回忆往事,更透出几分寥落,恰似一种致幻剂,让人轻飘飘如在梦中,连夜色也虚妄起来。
“绍宜,其实我并非一直开餐吧——”
我当然明白,只是从来不问。
“我曾在大学任教,是最年轻的历史系教授,彼时春风得意,我讲课时,来旁听的学生需自带小凳。”他忍不住轻笑,“尤其受女学生欢迎。”
我莞尔,早看出他有女人缘。
“我前妻,是我的助手。她年轻、敏感,很有才华。”他叹口气。
“然后呢?”我追问。
“然后?然后我们就结婚了,再然后,我们便离婚了。”晋州望着我笑,目光狡黠。
“就这么简单?”我微侧头,用询问的目光对视他的眼。
孙晋州仰头笑起来,胆小中却有深切的无奈与悲恸,“当然没这么简单。期间过程不知多狰狞丑恶,我相信你没兴趣知道。”
他一笑,平日隐匿起来的皱纹,便密密显现出来。每一道都是因为真正伤心过,才会蔓延不去的吧。
我忽然不想再继续挖开他的疮疤,我自己也有一堆心事要烂于心中。
“绍宜,要真正结过婚的人,才会明白——事情的真相总是与我们的愿望背道而驰。”他无限怅然,我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有哀痛明灭,“我们以为是爱情的东西,最后只不过是幻觉。”
“我当然知道——”我伸出手,轻抚他眼角的细纹。
他顺势将脸埋进我手心,良久——
待再抬起来,他眼中那些闪烁的痛楚,已经悉数隐去,只余眸光深沉如海。
不知何处飘来一线甜熟的花香,乘着夜风肆意漫舞,搅得人心蠢蠢欲动。
“那么此刻,你的幻境里有什么?”我的手滑至他唇瓣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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