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刚刚喝多了黑咖啡,有点心慌,大脑也是空空,干巴巴地挤出一句,“……飞行甲板的运输机都就位了?”说罢,又觉得问得似乎是上峰盘问下级一样,悔得恨不得咬掉舌头,于是硬生生加了句敬语,“……长官?”
司徒文晋倒不在意,点头笑道,“一切就绪。倒是你,不眠不休几天了,距离到达太空港还有一段时间,不如趁机去打个盹。战舰导航我倒学过几天,可以勉强顶替你几个小时。不过到了关键时刻还得你来。”
走在司徒文晋身边,隐约闻到他身上清爽的须后水香,混着飞行员制服上洗不掉的机油味道,安妮抚了抚扑通直跳的心口,扬首笑答,“喝多了咖啡,心跳过速,睡不着的。谢谢长官关心。……长官,您学过战舰导航?”
两人走进中控室时,司徒文晋正在和安妮描述自己做军校生时,如何在临时视察的上级官长面前连续搞砸了三次简单降落,被禁飞,被扔到导航室供技术兵蹂躏的故事。
“一个月后,头头儿们看到我抑郁得要自杀,发善心把我重新扔回了驾驶舱。”司徒文晋讲出了故事结局。说罢,觉得自己把战舰导航术描述得太过无聊,会冒犯了这位年轻上进的导航员,言不由衷地加了一句,“当然那时候是军演,所以远不如实战导航这么刺激有趣。”
安妮哪里顾得上司徒文晋的弦外之音,只是张大了嘴巴,完全无法想象合众国海军中最闪耀的年轻将星,居然也有完不成简单降落的时候,而且竟是丢脸的一连三次。
谢元亨接过话茬,“先哲早就曰过,再牛逼的牛人,也有苦逼的青春。”
司徒文晋和安妮都笑起来。
谢元亨自然明了当年种种,但此时故事的另一主角不知是生是死,身在何方,因此不提也罢。调出α0413太空站的全息图,谢元亨同司徒文晋讨论起到达时战舰布防和运输机运载路线的种种可能。
两人都知道,卓奉安和司徒永茂的计划,已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在叛军紧逼之下的玛洛斯号悄悄折返,在到达α0413之时,同继续追击的敌舰,可以拉开三天的航程。老牌太空站α0413防御系统强大,同玛洛斯的攻击能力可谓势均力敌。正因如此,α0413才有可能相信,玛洛斯的确是来做生意,而不是来抢劫的。
如果α0413贪图利益,向追击的叛军暂时隐瞒玛洛斯的行踪,那么战舰甚至可以争取到更多的休整时间。计划简单可行,但是深知玛洛斯号已弹尽粮绝的司徒文晋,实在想不出战舰能拿得出什么来打动同唯利是图的α0413统领。
对此,在司徒永茂的中控室已混了五年的谢元亨倒是乐天得很。他指指身后的指挥单元,“老家伙们既然要下场玩儿一把,小的们唯有马首是瞻。大少爷您说是也不是?”
司徒文晋不置可否。挨日子罢了。玛洛斯正如一个得了绝症的将死之人,明知道活在世上的每日,不过徒增更多的痛苦,明知道那一刻避无可避,却仍然愿意祈求佛祖,再多给他一周,一天,一小时,一分钟,哪怕是再多一秒,再多一息,也是好的。
05:26。中控室。
主显示屏正在逐帧更新α0413太空站的实时航拍照片。随着距离的拉近,显示屏上的α0413逐渐从一个不规则的小光点,变成一块清晰巨大的太空浮木。仿佛是疤瘤丛生的一棵太古巨木上伐下的一段树干,α0413的一端还算齐整,另一端却枝桠虬结,似是那伐木巨人未完工,便匆匆离去。
远远看去,α0413像一块漂浮的死物,而随着实拍图像的逐渐清晰,便可看到巨木中隐约有零星的灯火明暗,而那些虬结丛生的枝桠,却是数百座大小码头。蝼蚁飞蝇般的运输船停靠卸载,装船离开,飞行来去,竟是繁忙无比。司徒文晋一向不喜密集物体,而此时,对这段爬满虫蚁的腐朽巨木,竟看得入神。
三个月来一路狂奔,似乎整个宇宙只有战火与毁灭。司徒文晋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但这世界的尽头,竟还有尚未被战火侵染的一隅。司徒文晋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是战争爆发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呼吸。肺叶逐渐膨胀,新鲜的空气流入大脑和四肢,司徒文晋忽然感受到军靴里的双脚,扶在冰冷指挥台上的双手,身上的机油味道,和左颊被剃须刀割伤的钝痛。
他身侧站着的是老友谢元亨,在导航台忙碌的是神经质的小领航员珀托克,主显示屏正前方,是日渐疏远的父亲司徒永茂。
他所在的中央控制室,位于甲板第七层腹地,深藏于合众国旗舰玛洛斯号的最中心。
今天是公元2960年九月三十号,距离内战爆发三个月零四天。
周遭寂静无声,整个中控室只剩下主显示屏更新图像的滋滋声,以及那个长着乱草般金发的通讯官洛曼诺刻板的声线:
“α0413太空站,这里是太阳系地球合众国战舰玛洛斯号。”
“频道已经打开,玛洛斯号请求与α0413太空站通话。”
回应洛曼诺的,只有噪杂的电流声。
、坚守
05:30,玛洛斯号,中控室。
通讯官洛曼诺的手心微微冒汗。
洛曼诺的家乡远在北地中海自治领。老洛曼诺是当地的治安官,家庭在当地也算是小康富足。但是宠爱独子的父亲为了洛曼诺能受到最好的教育,早年从罗马移民到合众国首都纽约。在光怪陆离的□,老实的新移民备受歧视。为了支付儿子高昂的学费,原本威风凛凛的治安官,却沦落到在唐人街小饭馆里当跑堂的命运。
年轻懂事的洛曼诺知道疼惜父亲,报考西点军校也是因为不仅可以免除学费,还有可观的生活补贴,可以早点减轻父亲肩上的重负。洛曼诺一心想要进入津贴最高的歼击机飞行编队,但飞行编队总教官伊斯特看过了洛曼诺的档案,又亲自到唐人街同他的老父谈了谈,却提议他报考文职。洛曼诺却放不下成为顶尖编队成员的荣耀和那一大笔津贴。
伊斯特教官承认洛曼诺综合素质绝无问题,但紧接着说,战斗机飞行员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只怕会让和他相依为命的老父亲夜不安寝。想到父亲,洛曼诺只得妥协,进入了通讯编队。好在他天生好学又好强,毕业后才能以无可挑剔的成绩,挤掉好几个后门货,幸运地得到了旗舰玛洛斯的工作。一路对他颇为照顾伊斯特教官,甚至寻了路子,帮他的老父亲在玛洛斯号的唐人街搞了个小铺面。正因如此,在战火纷飞的今日,舰上官兵多半因为得不到家人的音讯而暗自神伤,而洛曼诺这个小小的通讯尉官,却守住了一方安宁,得享父子天伦。
洛曼诺知道自己一路着实幸运,因而事事更是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毁掉这得来不易的一切。
转过万般心思不过一瞬,洛曼诺手下不停,接连转换了好几个频道,却仍然得不到α0413太空站的哪怕一丝回应。洛曼诺在军裤上抹了抹手上的汗,感觉到身后的几名上级长官的目光,似乎已经在他军服的后背烧出了好几个大洞。正在纠结要不要菜鸟地重启系统,扬声器里忽然传出了一个不带感情的声线:
“这里是α0413太空站,频道已经接通。”
洛曼诺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中控室里人人各安其位,四下寂静无声,却看到不远处的安妮瞟了他一眼,眼中带着点谑笑——看来他这口气是真吁出声来了。洛曼诺脸上一热。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洛曼诺同α0413塔台进行调谐,不多时,便干净利索地接通了玛洛斯指挥单元和α0413的视频连接。
洛曼诺看到指挥官向他略一点头,转身走进指挥单元,司徒上尉和谢上尉紧随其后。到了这时,洛曼诺疆直的背脊方才倏地一松,弯成个虾米样子,将旋转椅扭得吱嘎作响,惹来导航员安妮的频频白眼。
指挥单元。
电子屏幕中,α0413太空站统领简妮特?博拉霍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正细细读着司徒永茂刚刚传真过去的一份长长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列满了玛洛斯号所急需的物品。
α0413太空站位于太阳系同天狼星之间的边缘地带,不受任何政府管辖。统治α0413的,唯有金钱和暴力,因此,是通缉犯,走私贩,雇佣军和暗娼的乐土。这样一个藏污纳垢、光怪陆离的所在,其最高统领的办公室,却仿佛是学者的书房。屏幕中的办公室光线明亮,能清楚地看到博拉霍身前的暗哑的橡木书桌,身后顶天顶地的大书橱,还有墙壁一角露出的半挂字轴。谢元亨认为是董其昌,司徒文晋却认为是文徵明。
博拉霍不紧不慢地读着司徒永茂的清单。读到后半段时,传真机又开始滋滋作响——居然还不止一张。博拉霍索性往椅背上一靠,将两张清单随手扣在桌上,摘了眼镜,抬眼打量起对面屏幕中,前合众国海军旗舰的最高统帅。
合众国解体已经三个月了,把头埋在沙中当鸵鸟的,竟然又来了一拨子。司徒永茂仍然是花白头发,清癯窄脸。卓奉安衣履光鲜,鬓角整齐,眼角眉梢却带了两痕苍老。两人身后站着两位正交头接耳的挺拔年轻军官,其中一个穿飞行夹克的扑克脸,竟正是司徒永茂那个开歼击机的独子司徒文晋。
这一次,不知是命运终于发了善心,还是不过又是它的恶趣味而已。简妮特?博拉霍心中喟叹。她拈了拈手中薄薄两张清单,唇角却漾起了笑纹。
看着博拉霍不发一言,司徒永茂笑了起来,没头没尾地说,“所以说我们是很有诚意的,博拉霍统领。”
博拉霍又低下头把玩那两张薄纸。一双细白的手将两张纸上下了比比,又左右弯了弯,似乎是一个做手工的小姑娘,正在苦苦思索要将这精美珍贵的材料做成什么样的纸工。忽地,她似是突然厌了,把两张纸胡乱对折起来,用指甲掐成死褶,伸手拉开抽屉,把清单随手扔了进去。
她抬起头,说得漫不经心,“我要极速牵引降落技术。”
司徒永茂换了个姿势,轻笑起来。
司徒文晋在一旁早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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