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看不明白工资条的阔少爷司徒文晋,对“手头有点紧”的真实意涵不过一知半解,但他还是给了塔台一个“照做”的手势。
坐标系的灰色虚线,瞬间变成银色实线。
醒过味儿来的观众们盯着坐标系,又开始窃窃私语,而司徒文晋和伊斯特早绕过了小剧场,来到两人的战机近前。两人各自的机械师手持数据表快步迎上。接过单据,看了各自战机的数据,又看了对方的数据,两人同机械师交流几句,接过后勤人员递过的头盔,随便握了个手互道好运,就准备跳进飞机,驶入发射区。无奈身后的目光太过热辣,两人只得转过身来——向他们投来炽热目光的,正是小丫头宁馨。
两个老健忘交换了好几个疑惑的眼神,才想起此事的原委——试飞员驾驶新机出舱之前,有让年轻飞行员替自己将战机驶入出舱口的迷信。即将面临生死考验的试飞员,觉得年轻人的闯劲儿会为自己冲散霉运;而年轻飞行员,则认为这是一种难得的荣耀。
于是伊斯特向宁馨勾勾手指。宁馨欢叫一声,放下爆米花就飞扑而来。司徒文晋在人群中没找到克莱门特,只好点了那个麻烦精彼得森。
两个年轻人驾着飞机驶向出舱口,而司徒文晋和伊斯特走在各自战机的身后,一边戴头盔,一边最后一次检查身上的飞行服的纽袢、军靴的系带、和手套的搭扣。
小剧场的灯光彻底熄灭。从面前的巨幕上,观众们看到战机缓缓驶入出舱口后,驾驶员由宁馨和彼得森,换成了伊斯特和司徒文晋。从驾驶员头枕上方的机载镜头,只能看到两人头盔的半个后脑勺;而机舱的仪表盘操纵杆,以及前风挡的大片视野,却都看得清清楚楚。
随着塔台发出的出舱指令,两人伸手在闪烁的几十个按钮中揿了几个,侧头向对方略一挥手,接着各自大力拉下操纵杆。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下一瞬间,展示在观众面前的,已经是浩渺无垠的深蓝星空。
、恐惧
12月14日。玛洛斯号,二十层甲板。
07:00。
全息影像中那两个闪烁的光点,瞬间冲出舰体的束缚,变幻成为两架银亮纤巧的小小战机。大屏幕左侧,司徒文晋的战机正疾速前行,而大屏幕右侧伊斯特的战机,出舱之后则悬停着原地待命。
司徒文晋的驾驶风格刚猛果决,随着他在驾驶舱简单纯熟的操作,全息影像中的小小虎鲨直进、侧翻、急转、骤停,而随着他对坐标感应点的精准触发,全息影像中纵横交错的银色浮标和准线,逐渐变成刺目的赤红之色。
在原地等待司徒文晋巡航飞行结束的伊斯特,则伸手在操纵板上反复微调战机配置,并一再交替着将油门和制动各踩到底。由于摘了离合器,战机仍悬停在原地,但引擎的巨大轰鸣,却让整架飞机都在不停震动。
随着全息影像中最后一条银色线条变成红色,虎鲨结束巡航飞行,掉头直飞回伊斯特素白飞机的侧翼。此时伊斯特已经停止测试油门和制动,正有些神经质地一再拨动换挡拨片。听得司徒文晋和塔台同时发出的行进指令,伊斯特松开手刹,右脚缓缓将油门一踩到底。同时,刚痊愈的左脚,则蜻蜓点水般地将离合器连点十四下。配合手指的拨动,档位瞬间逐级上升到最高的七档。在引擎的震耳噪声中,伊斯特的战机如同弹射一般,向密布着蛛网般赤红浮标准线的测试区全速直飞而去。一百公尺以外,侧翼护航的虎鲨紧紧跟随其后。
四年来,军校生们看伊斯特的示范飞行看过不知多少次,以为教官的飞行风格本就是中规中矩如教科书一般;直到两个月前从杏坛号撤离时,他们才第一次看到她的诡谲战法。不过那次也只是惊鸿一瞥。而今日,他们方得以将黑女巫的狰狞模样看得清楚。
司徒文晋的驾驶风格虽然看似大开大阖、勇悍无比,但实际上无论是加速、急转、还是直停,都留着可回旋的余量;而伊斯特不论油门还是制动,都倾向于狠狠一踩到底。战机数据表疯狂地来回跳跃——被推到极限的战机,加上伊斯特灵气十足的操纵,竟丝毫没有一点好勇斗狠的剽悍路子,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奇诡阴寒。
在小剧场,年轻飞行员们看得新奇不已,矫舌不下;而在驾驶舱中,伊斯特却觉得一种微妙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十二年前在杏坛号,她也参加过这么一次实战考核。不过不比今天的才艺秀,那一次,则是关系着能否以军人的身份踏出杏坛号的毕业考核。
那时候关于罗远峤丑闻的报道已把合众国政局搅得乌烟瘴气,而伊斯特虽乘着杏坛号远在外太空,却并没有逃开铺天盖地的恶语与流言。
伊斯特一边根据塔台传出的指令迅速降档,一边侧头看了一眼护航的虎鲨。回首往昔,她不由摇头苦笑起来。那时候她有司徒文晋相伴,一路顺风顺水,却还是又傻又贪心地幻想自己也能出身于名门世家,这样才不至于一身穷酸气,衬不起她气质高华的恋人。那时候,一直对她青眼眷顾的老天,终于厌倦于一再满足她的贪欲。同渔夫与金鱼的故事如出一辙,他听从她的求恳,把世上最煊赫的那个人安排成她的生身父亲。之后,他将曾赐予她的一切全部夺走,也让她一生再不敢对任何事物生出一丝一毫的贪念。
伊斯特加油,换挡,转弯,侧翻,精准地飞过无数排列诡异的浮标准线。油路通畅,刹盘灵敏,档位齿轮咬合密实,发动机运转正常——在飞行员看来,这些实在是正常不过的状态,但伊斯特却轻轻拍抚驾驶舱顶端,对这架新机表达由衷的谢意。在严酷的外太空,在血腥的空战场,驾驶员唯一信赖的只有自己的战机;而被战机出卖,是飞行员生命中最可怖的噩梦。十二年前杏坛号毕业考核时,伊斯特就曾险些被自己的飞机生吞活剥,因此,每遇到肯将自己作为盟友的战机,她总是心生感动。
随着浮标被一个个精准触发,全息影像中鲜红的巨网正逐渐变为没有生命的灰色。两架战机先后冲出巨网的封锁,纵横如血管的网格,至此逐渐暗淡,最终脱不开灰飞烟灭的命运。随着战机飞向降落舱口,在小剧场看得畅快的观众们,都吹起口哨鼓起掌来。在巨幕上,他们看到司徒文晋和伊斯特同时伸手,按下降落请示按钮。
两枚降落指示灯,同时闪耀起鲜黄的光芒。无线电中,塔台发出指示,
“司徒上尉,手动降落准入,手动降落准入。完毕。”
司徒文晋的降落指示灯啪地跳成绿色。
却听伊斯特在无线电里出了声,这还是今天的第一次。
“好偏心。完毕。”
伊斯特在无线电里总是没话,这倒不是因为她要装酷装深沉。做军校生时候,伊斯特曾以擅在无线电里讲黄段子著称,话绝对肯不比任何人少说半句。可毕业之后,一连数年都是沉默的单机飞行,因此回到编队之后,闭嘴闭惯了的她,也就彻底没了聒噪的习惯。
伊斯特突然出声,还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显然让塔台彻底傻掉。
却听司徒文晋在无线电里笑了起来,
“没听清楚么?伊斯特少校也在向你要准入信号。照做。完毕。”
飞行员中间,已是一阵耸动。他们比塔台先明白了两人的意思。
五年前,极速降落系统之所以能被引入实战,其最最不可辩驳的优点,就是它成倍于手动降落的效率。圈内一直有传言,有反对新技术的试飞员,曾进行过双机同时手动降落,并以此反击极速降落效率说。可是战舰飞行甲板降落舱口狭小,跑道细窄,因此飞行员们一直觉得,这不过是个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已。
然而今天,飞行员们才恍然明白,双机同时手动降落,绝对不是一个传言。因为,曾经进行过双机降落的两名试飞员,将要在他们眼前重演双机降落的实景。
伊斯特战机的降落指示灯,也啪地转成绿色。
推下拉杆,伊斯特操纵着飞机,平稳而快捷地下降。拉杆在手中轻轻颤动,传导着内部机械良好运作的特有触感。伊斯特收油降档。
她微笑起来。今天的一切,顺利得宛如梦境;而十二年前,在杏坛号毕业考核的正当中,她那起飞前早已检修了无数次的飞机,在几分钟之内,经历了油路不通,制动失灵,发动机缩缸,拉杆脱扣等等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故障。在她拼着死命控制住摇摇欲坠的飞机,试图实施紧急降落之时,副油箱居然又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爆炸,直接导致起落架根本无法放下。当她操纵着已俨然是一个火球的飞机,机腹着地奇迹般降落之后,迎面却走来两个纪律部的官员,面无表情地宣告她成绩全不达标,失去毕业资格。
侧头看到逐渐贴近的虎鲨,伊斯特从这才猛地从记忆里回过神来。按动按钮放下起落架,两人同步计时,对准进舱口将导航定向。
六千尺,五千尺,四千尺,并排飞行的两架银色战机离窄小的进舱口越来越近,可速度却全然不见减低。飞行甲板上,飞行员们早已离开起飞区,正拥挤着往降落跑道奔去。而临近几层甲板的人从无线电听到消息,也纷纷涌上飞行甲板。
人群站在跑道的最尽头,伸长了脖子向三千尺外的进舱口张望。
狭长平直的飞行甲板空旷寂静。窄小的倒梯形进舱口外面,隐约能看到深蓝色天幕中,一两颗明暗不定的天星。
在这样的时刻,时间过得总是异常缓慢。
飞行甲板上还不断有人涌入,而等在最前排的人,却已经有些不耐烦。此时,却有人感受到脚下甲板有微微的颤抖;除了人声之外,他们的耳鼓也似乎开始因为某种别的声音而振动。
两架飞机出现在眼前,不过是一瞬的功夫。不同于众人想象中那惊心动魄的场景,两架薄如利刃的飞机,各自倾斜了四十五度,几乎紧贴着彼此,轻轻巧巧就挤进了窄窄的进舱口。而直到进舱之后,震耳欲聋的引擎噪声,和巨大尾流所带来的狂风,才猛然将人们吞噬在那摧枯拉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