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地皱了皱眉毛。
可是,我是谁?
“闻人——”那把声音顿了一下,“玥。”
啊,是。
她还是虚无的时候,原来就是在思索这个问题。
一直徘徊在舌尖的姓名,原来丢在声音的主人那里了。
我是闻人玥。
闻人玥下意识地曲了一曲小指——这是与神经末梢颤抖完全不一样的动作。
这时候她才感觉到那把声音的主人,一直在轻柔地按摩着她的手腕与手指。
我有了身体,有了名字,接下来会有更多——她想,我终于充实起来了。如是我闻。如是我见。
她的眼皮开始剧烈颤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个新的世界。
明明她眼皮上粘着白色胶布,不可能睁开,可是聂未的左手还是覆上了她的双眼。
“不要急着睁开眼睛。”总不能冒险让光线刺瞎她久未经受刺激的双眼,“听我的指令。”
那声音又发出一些指令,问她一些问题,闻人玥有些做得好,有些答不出。
她有些着急,鼻尖沁出汗滴。喉底发出不规则的咕噜声。
“你做的很好。慢慢来。”那声音淡淡地安慰,“不着急。这需要一个比较长的适应和恢复过程。”
比较长的过程?这样怎么去参加高考?
没有几天了啊。我还要考护理专业……
蓝眼睛的第一辅刀叽里咕噜地说出一串德语。
德国人难得地浪漫了一回:“聂未,你吻醒了睡美人。”
美人还不许睁开眼睛,所以看不到覆在自己眼睛上那只手的主人伸出了另外一只手,对高处观摩室里的一众人等,遥遥地竖起了大拇指。
她看不到那里的观众沸腾了,一半激动地互相拥抱,商量着给媒体拟一份通稿;另一半齐齐将双手撑在玻璃上,大声疾呼:“阿玥!小耳朵!”
她只是极力伸着手,要想抓住什么。
“你要什么?”
那把声音一靠近,她就拽住了两只手指。
好实在。好安心。
她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现在开始第二次麻醉。”她听见还是那把女声,抑制不住地激动,“体征正常。匡玉娇要感谢我,就以身相许吧。”
哎哟,是那个要找妈妈签名的女疯子。她终于将人与声音联系起来——不要麻醉我,我睡够了。
“准备缝合。”
等等——另外那把声音呢?是谁?
还未想通,她无可奈何地睡了过去,手无力垂下。
还好她知道,这次不会再虚无。
可是她不知道,聂未替她戴上了眼罩,又轻轻把她的手牵了起来。
“无影灯。”
无影灯被迅速移了过来。
“林沛白。”
“有。”他举着小臂走到无影灯下,口罩上方一对眼睛严肃而认真地望着坐在病人身侧的师父,“我准备好了。”
“接下来交给你。”聂未淡淡道,“仔细点。”
“明白。”
在持续昏迷六年之后,闻人玥终于醒来了。
麻醉还没有完全退去,再加上六年的昏睡,她实在四肢无力,可是被禁锢已久的思维已经开始活跃。
一直想要抓着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使不上劲儿,她几欲沮丧地松开,可是那手还是一直牵着她,没有放下。
那种踏踏实实的感觉,是长久以来没有过的。
在这踏实中,她觉得自己经过了一条长长的通道,听见车轮辘辘作响,听见床单簌簌作响,听见监护仪滴滴作响,听见几把声音在轻轻交谈。
这些声音都因麻醉变得扭曲,可她觉得好新鲜,津津有味地听着,感受着。
躺着的,是真实的病床。
握着的,是微温的手指。
想着的,是现在与未来。
她就那么任性激动地握着不知谁的手。
一直有清凉味道萦绕鼻尖。
相握的两只手,无声地交谈了好多好多。
“聂未,该去机场了。”整装待发的德国人拍了拍聂未的肩膀,非常期待未来与他共事的两年,“还有许多精彩的手术等着我们去做。”
“闻人玥。我要走了。”那手还是放开了她,“再见。”
兴奋的桑叶子一头撞进了导师殷唯教授的办公室:“师父……”
殷唯正在为自己注射胰岛素。纤细的手腕稳稳地持着针筒,刺入腹部:“桑叶子。你或者出去等我打完;或者进来等我打完。不要站在门口。”
桑叶子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殷唯推完液体,处理针筒,整理衣服:“坐下吧,什么事。”
“我那个朋友,昏迷了六年的朋友。”桑叶子激动道,“昨天做了手术,她醒了。”
“然后呢?”殷唯懒懒地跷起一只腿来。
“六年是一段非常长的时间。家庭,环境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她如何适应社会,融入人群?师父,我想帮助她,我需要您的指导。”
殷唯一对圆圆的猫眼,此时眯成一条线:“你是想帮助她,还是研究她。说真话。”
“……研究她。”
“桑叶子,我记得一年前你做开题报告的时候就是想以她为研究对象,探讨植物人的生命动力与环境支持。”殷唯支着下颌,“她的主治医生聂未并没有同意,不是吗——他说的话可不好听。”
桑叶子当然记得。她信心满满地拿访谈同意书去给聂未签名:“聂医生,我真的想帮助阿玥。你看,我姐夫已经签字了……”
穿着白袍的他坐在电脑前,一边扫雷,一边看一篇最新文献,当真是剑眉朗目,不怒自威。
可惜是同性恋,桑叶子不无遗憾地想。
不过没关系了,反正所有女人都得不到,她不算失败。
接下来这所有女人都得不到的男人给桑叶子上了宝贵的一课,何为彻底的挫折。
“她是我的病人。你算什么。”聂未无动于衷地按着鼠标,“不够格的人别来骚扰。”
那种羞辱,痛过凌迟。
桑叶子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要聂未不松口,她根本接近不了闻人玥。
可是她一直好运。
自从她遇到闻人玥之后,一直好运。
好运到高考超水平发挥;好运到殷唯教授一眼看中她做徒弟;好运到心理咨询执照一考即中;好运到聂未拒绝她没有多久,就出国了。
听说是去德国学习新技术。
山高皇帝远,桑叶子通过应思源和伍思齐断断续续取得了一系列的资料——这也是伍见贤厌恶她的根源:“姐夫宠爱小姨子是常态!但伍思齐!你难道没有见过女人?这种女人勾勾小指你就屁颠屁颠地伺候着!”
心理学专业的桑叶子确实非常会利用自身优势,不必付出什么便令伍思齐不可自拔了:“表姐,你别这样说叶子。她是个好女孩。她就从来没有说过你的坏话。”
不招人嫉是庸才。
桑叶子并不在意伍见贤的态度。反而见了面永远客客气气,大气自然,更衬得伍见贤心胸狭窄。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艾米的新衣提供的心理学知识。做了一些改动以迎合情节。
非常感谢。
、第十六章
资料越多,桑叶子越有隔靴搔痒之憾,恨不得能够钻进闻人玥的脑袋里去看看她在想什么,否则她的毕业论文怎么样也达不到一个新高度。
峰回路转,她没想到聂未真能带回先进技术,使闻人玥苏醒:“师父,这无疑会使我的毕业论文更加丰富精彩。我真的非常希望用她的个案作为我职业生涯的起点。”
“我们的新晋咨询师很有信心嘛。”殷唯笑了起来,“我很欣赏你剑走偏锋的态度。”
以不纯粹的态度,去做一件纯粹的事情——她也想看看徒弟能走多远;若是行歪,能不能走回头:“很好,很好。”
受到鼓舞,桑叶子喜出望外:“老师,我有她的资料,您想看看吗?”
殷唯款款走至资料柜前,取出一只文件夹:“你姐夫已经把她的资料传真给我,还没来得及看完。”
桑叶子松了一口气:“师父,您会接这个案子吗?”
一旦殷唯接手,她更加可以顺理成章地参与进去了。
“讲讲你的看法。”殷唯将资料搁在膝头,淡淡道,“既然你要研究她,那就该有一定的了解。”
“非典型的社会支持系统不良。父母,弟弟都移民了……但是她身边还有其他亲人……”桑叶子与导师探讨,“我想先评估她的心理冲突形态……”
殷唯打断道:“她昏迷之前有亲密的情人吗?”
“有。”桑叶子知道后续发展,“她昏迷前有一个男朋友。正是因为他打了她一巴掌,导致她病情恶化。”
楼梯间有监控摄像头,清楚摄下事件经过及双方面容——铁证如山,由不得第一名抵赖:“情节恶劣,法官判他入狱八年。大概今年能假释。”
在十二岁的闻人玥突发室上速晕倒在地时;在她被表姐揪耳朵还笑着说“见贤表姐,轻一点,疼”时——
在十五岁的她被送进急症室时;在她对他哭诉被同学欺负,被外公抛弃时——
在十八岁的她努力学习做一名预备护士时;在她误解了他的话意,主动献吻结果狼狈逃窜时——
在法庭播放那条原告被扇耳光直至撞墙的录像带时;在被告律师企图通过抨击原告的品质缺陷来为成绩优异,必然是可造之材的被告求情减刑时——
没人知道,无论是法庭,还是闻人玥的人生,一直位列旁观席的聂未,是怎么样的心情。
连聂未自己也不了解,这种情绪,原本只是微妙如同海面上拂来的一丝凉风,最终却会带来一场风急雨骤,浪卷潮啸。
令他此生刻骨铭心。
“一巴掌毁了两个孩子。”殷唯摇头叹息——两个年轻人都错过了生命中最好的六年。
她反而对这个男孩子的心理状况更加感兴趣。
累积了六年的青春期绝望,一旦爆发会怎样?殷唯想去研究研究:“被禁锢在铁窗内的那个,比禁锢在身体里的那个,能更清醒地意识到时光的流逝。”
可是桑叶子只对闻人玥感兴趣:“我想先以朋友的方式陪在她身边,参与她的生理复健……这六年是信息爆炸的六年,她没办法一下子接受。我会慢慢来,慢慢地告诉她。或者通过她的亲人来潜移默化。师父,请你引导我进行这一次的心理干预。我要做的非常漂亮。”
她确实对心理咨询这份事业有狂热追求——殷唯心想,真是难能可贵。
“桑叶子,作为你的导师,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