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对心理咨询这份事业有狂热追求——殷唯心想,真是难能可贵。
“桑叶子,作为你的导师,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任何一个决定。”殷唯看着徒弟,“自信和野心是你非常重要的品质。”
“不过这次我不得不提醒你。虽然你的初衷是研究她,但你要知道,如果她的心理干预失败了,就是你的失败。”
换言之,不论初衷多么不纯粹,治疗必须是一个纯粹的过程,并必须得到最佳的效果。
殷唯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桑叶子,你会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当桑叶子决意要从闻人玥的个案中学习高阶的心理治疗手段时,后者还在学习如何聆听环境里的声音。
有人来,有人去;有人哭,有人笑,都是在她这方天地的外面。
好似被隔绝了一般——查过一段时间的房,她了解术后需要进一段时间特护病房,为怕细菌感染,亲人都不许接近。
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实世界终于触手可及。
只需睁开眼睛。
醒后第二天,有医生走进病房。
“闻人玥,我姓林,林沛白。我是你的主管医师。从今天开始由我负责你的后续治疗。”稳健的足音伴随着清扬的男声,“其实我们已经很熟悉了——要不,我叫你阿玥,等你能说话了,就叫我小林医生,怎么样?”
小林医生。闻人玥记住了这个名字和这把声音。
她点点头——可是,为什么他会说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她绝对没有见过他。
林沛白将闻人玥的眼罩揭开:“睁开眼睛,适应一下弱光环境。”
闻人玥慢慢张开眼皮,一时间有点晕。
“等你能下床了,院方会为你安排心理治疗师与复健指导。”林沛白道,“我们有个良好开头,坚持下去。”
闻人玥没跟上他的话意。
窗帘全部拉着,房间里的光线很暗,她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在哪里,是白天还是黑夜。
“不要先看我,我怕你产生印随现象。”林沛白开了个玩笑,“先看看四周,熟悉一下。”
闻人玥的眼睛适应了弱光,首先看到的是吊在床头的输液袋。
她不安地动了一下,感觉到身上还有几处连着管子。
哦,查房的时候她见过。各种输液袋,引流袋是术后病人的重要装备。
只是——未免有点难为情。
“在特护病房的全是丐帮长老,区别只是几袋而已。你还好,只有四袋。”仿佛看穿了她的窘迫,林沛白又道,“我们争取十天内全部撤掉。”
这年轻英俊的医生笑着交叉两根食指:“闭关十天。然后你就可以漂漂亮亮地见人了。”
倒不怕爸爸妈妈见到这副狼狈模样。
她现在很想见到家人。
可是还不许他们进来呢。她安慰自己。
那他们不会在外面等着吧?
不会的。妈妈会带弟弟去上学。爸爸又那么忙。
那应师叔,小师叔呢?他们去哪里了?为什么是小林医生?是因为他们只管做手术吗?
她记得小师叔说过,他们只管做手术。
他们——又不管她了吗?
还是她太矫情,太脆弱,作为精英人才的医生们,受不了这种可鄙的依赖思想?
尽管如此……好想和他们亲近。
无论要付出怎样的努力都可以。
最先恢复的是思想。最先失控的也是思想。
十天之后,所有维生仪器和引流装置都撤走了,只是还需要输液。
虽然身体越来越轻松,闻人玥却觉得越来越不妥。
第一句话,嗓子又干又痒,叹息都没有声音。
第一勺粥,喝到嘴里并没有反应;等到了胃里,立刻翻江倒海全部吐了出来。
第一次走路,就跟踩在豆腐上一样,双脚一拌,重重跌倒。
第一次试着回忆课本上的知识,却发现能想起来的很少——大概是全麻的后遗症?抑或她本来懂得就不多?
“正常现象。”小林医生安慰她。
视力模糊——正常现象;四肢无力——正常现象;头晕眼花——正常现象;口齿不清——正常现象;反胃恶心——正常现象;智力倒退——正常现象。
如果这些都是正常现象,那她一定不是正常人。
打上石膏,不敢再乱动的闻人玥心想。
最不正常的,是她的身体。
每日特护来为她擦拭按摩时,她能感觉的到。
可是要问哪里不正常了,她又说不出来。
护士们都对她很好。
但很陌生。
不是和她一起查房的那一批。
闻人玥还未见到任何一个故人。
还未体会到这世界的变幻。
尚不善语,但那疑窦重重,已经在一对眼睛里表达得淋漓至尽。
“还没有告诉她?”早上七点,大洋彼岸的师父出现在林沛白的电脑屏幕上,皱起一对浓眉,“拖泥带水,效率低下。”
还是走得太急。
如果能等到她苏醒那一刻,他会直接告诉她:“闻人玥,你昏迷了六年。请奋起直追。”
“有人读了四年本科,两年硕士,照样不知所谓。”如果她接受不良,他会继续鞭策,“你是老师的外孙女。一定能迎头赶上。”
也许刺耳,也许残忍。但会管用。
林沛白汇报:“她弟弟已经考完期末试,在来的路上。”
殷唯教授表示,最好由亲人将事实道出,再由专业人士从旁干预:“她……其实也有不好预感。”
她已经醒了,不能继续躲在荆棘中。
“尽快告诉她。”
聂未关了视频。
闻人玥努力试着发声,等小林医生再的时候,她已经可以抓着他的袖子,嘶哑地说:“爸爸,妈妈。”
全天下牙牙学语的婴孩在唤这两个名字的时候都有最美好的语调,最清澈的眼神。
“你想见他们?”
她拼命点头。
“你父母目前不在格陵。但你弟弟已经来了。”林沛白道,“或者他和应思源教授一起进来,好吗?”
应思源毕竟是医生,一旦她有过激举动,也好有个准备:“应教授一直想见你。”
闻人玥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仍点了点头。
她将雀跃的目光投向病房门口。
先出现的是应思源。
其实一个男人从四十四到五十岁并不会老很多。更何况应思源一直呆在与世隔绝的实验室里,所以容貌上并没有很大的变化,还是那样的矮小身材,肿胀眼皮,一脸的慈霭:“阿玥。”
她从未见过应思源不穿白袍的样子,一时间有点发愣,然后就嘶哑地唤了一声:“应……师叔。”
这古怪颤抖的发音有股熟悉的魔力,引得林沛白心里一跳,默默地退出病房去。
、第十七章
看着她苍白的脸庞,羸弱的身躯,已经在殷唯处学过情绪控制的应思源依然止不住想要落泪——他突然想起一事,赶紧抖抖手中的袋子:“我给你带了一顶发套。是用你的头发织的。”
像个孩子收到了心爱的礼物一般,她灿烂地笑着,又将目光投向应师叔身后。
那是谁?
一名敦敦实实的半大小伙子踌躇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姐姐……我是阿玮。”
啊,弟弟!
他不再是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了。
闻人玥瞪大了眼睛,茫然不知所措,看看全然陌生的弟弟,视线又落到应思源的头顶——方才没发觉,原来应师叔的头顶已经稀疏。
为什么一场手术做下来,他们变成了这样?
“……老了。”她看看应思源,又看看闻人玮,“……高了。”
那她呢?
闻人玥突然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坏了。”她脸色惨白,拼命朝床头缩去。
仿佛缩得紧些,再紧些,就可以回到妈妈的肚子里重塑一个完好的闻人玥出来。
“阿玥,不是你坏了。”应思源强忍难过,缓缓道出真相,“你要有心理准备——你昏迷了六年。”
病人的接受能力超出了大家的想象。
殷唯准备了多种应对突发状况的预案,都没有派上用场。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应思源打开病房门:“小林。你过来一下。”
他大步走进病房,看见膀大腰圆的闻人玮靠在床边,笨拙地将闻人玥紧紧拥在怀中。
她沉默不语,膝上搁着一块白板,是平时用来写写画画,训练手脑协调性的。
现在画上许多歪歪扭扭的问号。
到底是有所依,还是无所依?
到底是有所思,还是无所思?
见林沛白走至床边站定,应思源才对闻人玥介绍:“小林医生是你小师叔的徒弟。”
他告诉她,聂未做完手术,隔天就去了德国:“确实走得有点急。不过小林这些年来一直跟着聂未,对你的病情非常了解。”
“把你交给他照顾,我们都很放心。”
难怪他会说我们已经很熟悉了。
闻人玥叹了一口气,抬起脸来看着小林医生:“谢谢。”
“不客气。”林沛白心情亦有些复杂,“对了。师父有话托我带给你。”
惜字如金的聂未居然有留言给她。
闻人玥,你昏迷了六年。请奋起直追。
有人读了四年本科,两年硕士,照样不知所谓。你是老师的外孙女。一定能迎头赶上。
“如果你想当面谢谢小师叔,他大概新年会回来一趟。”看闻人玥不说话,应思源又道,“阿玥,不要想太多。”
“我们是老师的学生,不光是为你——为见贤,思齐,海泽,做什么都是本分。不要有负担。”
“现在的重中之重,是复健。不要怕错,多看,多听,多说。”
她又叹了一口气。
“知道。”
自从知道真相后,她展现在人前的全部情绪,只是长长地叹气。
焦虑地,懊恼地,沮丧地,烦躁地,挫败地,悲哀地。
那是全部的情绪,却不是全部的情节。
按照殷唯的安排,她最亲的亲人闻人玮一直留在医院里陪姐姐。
“姐姐,我这里有很多照片和视频。给你看看。”
“坏了。”在复健室里慢慢蹬脚踏车的闻人玥一指弟弟掏出来的手机,“换。”
“坏了?哪里坏了?不是坏了,姐姐,这是触摸屏。现在的手机大多数都是虚拟键盘了。”闻人玮把一家三口的温馨相处展示出来给姐姐看,“这是我们在澳洲的家……这是黄金海岸……妈妈现在很会做蛋糕……所以我胖了……姐姐,我还是想吃你做的菜……”
“姐姐,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回澳洲生活。”
除了手机之外,笔记本也变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