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欺负我。”她哭了,“外公不见我。小师叔,您有没有见过外公?”
聂未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睛仍是乌沉沉,深不可测。闻人玥的委屈,闻人玥的眼泪好像投进了冬夜的深海,连个涟漪都没有。
突然腰间的beeper响了,他一看显示,知道有急症病人入院,立刻大步走出病房,头也不回。
闻人玥一直等,一直等——她问了他一个问题,无论是医生回答病人,还是小师叔回答阿玥,他总要来回答一句吧?
哪怕是“没有”两个字,也算一个回答,总比无视,总比冷淡要好。
但聂未再也没有来看过她。她知道医生很忙,但下班了,天黑了,总可以来吧?
但聂未再也没有来看过她。闻人玥突然想明白了——她在外公那里失了宠,他们当然不再理她。
狐假虎威,就是这个意思。
贝海泽倒是来过一次,说了两句就撑着脑袋睡着了,足足二十分钟才惊醒。见表妹正塞着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翻杂志,不由得十分抱歉:“阿玥,对不起。”
是聂未打电话叫贝海泽来探探表妹,简单叙述病情:“手术很成功。”
但学业实在繁重又吸引,为他展示全新世界,开始灌溉他的一颗医者仁心;贝海泽人在这里,灵魂却不在:“昨天温书到两点,下午还有考试。阿玥,我们刚才说到哪里?”
“你要保重身体呀。”闻人玥端详着海泽表哥——他脱掉牙箍很久了,鼻梁上却多了一副无框眼镜——粲然一笑,“做外科医生,要有一对明亮的眼,还要有一颗冰冷的心。是不是,海泽表哥?”
唉。只因他们心里救死扶危最重要,旁枝末节上便显得无情。他们解决陌生人的生理伤痛,却忽略了亲人的心理诉求:“哈哈,阿玥,你在开玩笑。”
闻人延和匡玉娇,闻人玮一起来接闻人玥出院。匡玉娇说大病初愈,要吃得清淡一些,全家都是行动派,立刻跑到“粥朝”去喝乳鸽粥。
匡玉娇替她挑出粥里的姜丝:“我们阿玥不吃姜。”
闻人玥接过调羹:“谢谢妈妈。”
她最喜欢的陈淑桦留下一张《失乐园》就退隐了——不要紧,还可以听林忆莲。林忆莲结婚了——不要紧,还可以自己唱给自己听。
医院的清洁工在床头柜里发现病人留下的物品:一支钢笔,一个钥匙链,一张护身符。
她和亲生母亲那一脉的关系完完全全地断掉了,无从再拾起。
她不知道,自己还会见到聂未,见到外公的弟子,跌进未知而可怕的未来。
在十八岁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就会更的。
、第五章
“您好,这里是急救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我叫闻人玥。我晚饭前跌倒,现在已经无缘故呕吐了三次。”
“闻小姐,请问还有什么症状?”
“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刚才看钟晴新戏《荒原孤雏》,眼前有重影,手脚发颤。”
“闻小姐,这可能是脑震荡后遗症,不必惊慌,我们会立刻派出急救车。请问您的地址是?”
“远日大道,金碧庄园,瀚海郡301号。大概多久到。”
“二十分钟。”
“等一下,邻居家的车把我家车道堵住了。我在庄园门口等。我有行动电话,电话号码是XXXXXXXXXXX。”伤者的声音懒洋洋地,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还有,我不姓闻,我姓闻人。请叫我闻人小姐。”
应思源与聂未刚完成一台较棘手的畸形血管瘤手术,便接到闻人玥的资料。
“中国籍女性,十八岁,晚饭前在家跌倒,晚饭后有呕吐现象。急救车赶到时有片刻昏迷,现已清醒。这是急诊CT结果。”
看过了扫描片,应思源摘下口罩,问身边的师弟:“你怎么看?”
聂未是格陵脑科权威伍宗理的关门弟子。
他十五岁考入格陵军医大学,七年毕业,毕业后在海军服三年役。进入专科与应思源搭档不到两年,应思源的所有手术都由聂未做第一辅刀。
今年二十八岁的他,已经能参与最精密的脑外科手术,切除肿瘤,接驳血管。
说聂未是高徒一点也不夸张,因他身高足足有一米九。
精英行业所需的人才反而对身高要求较高。例如窝在狭小舱内的飞行员,不可超过一米七八。例如外科医生,超过一米八二,脊骨便有些吃亏。
可聂未的专业和性格却太适合做外科医生。
除技术精湛,聂未的态度也很强硬——他从不压榨恐吓羞辱病人,但也不觉得他们比一只猫一只狗更高贵;他不需病人仰望,但也不给他们对等的权力;他与病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因此这个病例在聂未看来,只是扫描片上的三个黑点:“不必做血管造影。可以确诊是外伤造成颅内血肿,因为血粘度上升,所以短时间内形成血块。”
“位置还好。”应思源与他意见一致,“一个检查可以确诊,就不要做其他的了。不要加重病人负担。”
现为脑外科副主任的应思源亦是伍宗理高徒,除了过硬技术之外,他还继承了恩师所有的慈爱医者心。
他又问那位送片子过来的急诊医生:“病人家属呢?”
送资料来的医生咳嗽一声,样子有些古怪:“她父母已经赶到。现在同她办理转科么?”
刚做完手术,应思源感觉精力不济,于是对聂未道:“交给你处理。”
麻醉科的沈最仗着和聂未稔熟,此时也凑过来看病人资料,“闻人玥?闻人,玥?”
聂未也刚看到名字,想要将资料抽起,但沈最已经双眼放光扑上来:“哎呀,闻人这个姓非常稀少——会不会是匡玉娇老师的夫家?她不是嫁了个证券经理,也姓闻人么。”
那么早远的成人片□,亏她还记得:“她是我的偶像!她是我的匡老师!我的所有人体生理学知识都是她传授得来,因为她,我才对人体感兴趣,才选择了医科。”
饶是那一本正经的急诊医生,也不由得通红了脸:“沈医生,你是女人……她已经为人母亲。”
沈最受到鼓励,立刻大叫:“聂未,快快快,我们去看看穿着衣服的匡玉娇。”
急诊室内,闻人延正在叹息:“阿玥,你怎么能讽刺妈妈。”
闻人玥坐在床边,一下一下梳着发尾,懒洋洋道:“爸爸,我从楼梯滚下来,还不能头晕想吐吗。”
方才闻人延和艳妻匡玉娇一进来,闻人玥便对父亲撒娇:“爸爸,我想吐。”
这段时间匡玉娇正因为女儿又换了个男友闹心,一个气急败坏,一个含沙射影;一个苦口婆心,一个油盐不进;两人不知道吵了多少次。
听闻女儿摔跤,她放下一切恩怨,心急火燎地和丈夫冲到医院,结果女儿容光焕发地说想吐。匡玉娇立刻认定这小东西是故意恶心自己,一张装潢精美的俏脸拉下来,宣布要回去照顾闻人玮,转身就走。
三年来,她们两个就是这样,时而蜜里调油,时而剑拔弩张——不过平常家庭里的母女不也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么。
闻人延稍稍问了女儿两句伤势,又叹息:“你和弟弟怎么回事?在家里好好呆着也会吵架。”
闻人玥低着头笑。那笑一丝暖意也无,倒像浸过冰雪:“怎么回事?反正你们认定是我欺负他。”
今晚闻人延携夫人去参加一个业界酒会,留姐弟俩在家。晚饭前,闻人玮躲在卧室里,拿气枪射邻家车的玻璃和车胎。闻人玥拽他去道歉,他不肯,说是那群笨蛋乱停车在先,就该受点教训。
姐弟俩对如何维护社会公德显然持有不同观点,争了两句,闻人玮便使出铁头功,将姐姐撞下楼梯——文韬武略,可见他将来极适合从政。
见女儿示弱,闻人延当然心疼:“我知道你不会欺负你弟弟……”
一句话尚未说完,有护士嘶啦一声拉开隔帘,一名医生走进诊室。
“哪位是病人家属。”
专科医生来了。
啊,命运真是奇妙。这家医院又不是只有一个医生,一个病人,可是偏偏冤家又见了面。
虽然只有二十八岁,他的脸庞已经形成了冷峻的轮廓,身形高大健美,又穿着象征权威的白袍,似一尊希腊雕像。
而十八岁的闻人玥呢?
沈最一路上左顾右盼,未曾见到匡玉娇,有些失望。再定睛一瞧,嚯,病床上坐着一位小美人。
闻人玥忍不得邋遢,刚做完各项检查已经将自己全身上下整理完毕。
不得不说匡玉娇眼光甚好,将闻人玥容貌上的优点全数挖掘出来,尽力栽培。沈最见这小美人头上戴着一个象牙白的宽发箍,穿一袭象牙白连衣裙,额头光洁,两颊柔软,鼻管挺直,樱桃小口,下巴圆润,深褐色眼珠灿若晨星。
见她这样打扮,沈最不知为何想起两句诗: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哎呀呀,可她明明将一头长发束成一条长长的马尾,发梢扫在肩头,俏皮的一抹乌木黑搭象牙白。
后来沈最见到的女孩子大多喜欢戴美瞳,画烟熏妆,刘海遮住半张脸,下巴尖尖,一派的矫饰美。而此时的闻人玥就是反其道而行之的一位圆脸美人。沈最盯得久了,她的目光扫过来——哎呀呀,这不是十八岁少女的眼波,也不是十八岁少女的微笑。慵懒轻佻的眼波,清冷迷离的微笑,她眉尖一蹙,便像有一只小手,轻轻拨过你的心弦。
沈最不知为何有些心惊,后退一步,腕表表带突然松脱,啪嗒一声摔下去,硬生生地摔停在九点一刻。
专业人士一向受人敬畏。闻人延赶紧站起来想要与聂未握手:“鄙人是闻人玥的父亲。我女儿没什么吧?”
聂未后退一步,将右手插入兜中:“我是脑外三区的聂未。”
如非必要,他不喜欢握手、拥抱各种需要肢体接触的礼节。
这一切落在闻人玥眼里,不由得别过脸去,冷冷一哂。
三年啦。聂医生永远是那副刚从手术台下来的模样,身上还有消毒液混杂鲜血的恶心味道。
他竟连手也不愿意握——想起当年他不得以将昏迷的她抱上美人榻,心里还指不定多嫌恶呢。
聂未一见闻人玥端坐于床边,打扮的干净整洁,好像随时可以出院的模样,便问值班的实习生:“替病人做过基本检查没有?为什么不宣读颅外伤注意事项。”
实习生最怕被训斥,急道:“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