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琢,说真的,你累不累?”
荣彦南如何不知道,叶琢这段日子就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人,日夜不停地工作着。但是荣彦南不知道,其实对于叶琢来说,最难捱的就是夜晚。
安眠药的剂量在不断地加大,即使脑子里昏昏沉沉眼皮往下坠,睡意朦胧着却如何也睡不着。
记得几个月前,花了十几分钟就从楼梯爬上了六十八层的星光大厦,那个时候,心里烧着一团火一直冒到嗓子眼儿,四肢百骸都好似灌了铅,但是只有一双眼睛看到唐苏瑾的那一刻是清灵的,便无悔了。
可是现在,他的四肢百骸都是轻飘飘的,唯有头脑和眼睛是晦暗的,想要看到她的样子都看不见,手指触碰到的空气,却都是她的温度。
从空洞而深黑的夜色,一直到东方渐白,从窗户中看到外面的天空,好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调色盘。
那种一分一秒的等待,等待心里面被掏空的错觉,伴随着整夜整夜的失眠,丝丝入缝地浸入了骨头之间。
二十年前,睡眠是一个人的,是叶琢他自己的,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精神思想都是他一个人可以掌控的,这让他感觉到其实自己是自己的主人。
但是直到认识了唐苏瑾,睡眠是两个人的,或者浅若游丝,或者游若浮萍,都是两个人共同的。
现在,他的睡眠是唐苏瑾的,那边就好像有一根极细的细线,牵引着叶琢,让他的睡眠他的身心不再受他一个人控制,这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但是,他不想拒绝。
亦,不愿拒绝。
“哦,还好。”叶琢暗自掐了自己一把,回过神来,对荣彦南答道。
荣彦南摇摇头,站起身,“叶琢,荣老爷子那里就交给我了,我来摆平。”
叶琢的手指终于顿了顿,寂静的房间里键盘噼里啪啦的响声暂停了一下,随即继续,“为什么?”
荣彦南笑笑,“你前几年在美国帮过舒妍。”
叶琢终于停了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想了片刻,“哦,不记得了。”
荣彦南摆手,“随你记不记得,唐苏瑾那边你自己去摆平。”
等荣彦南快走到门口,叶琢忽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去美国?昨天我给舒妍姐打电话,她绿卡已经拿到了。”
荣彦南顿了下脚步,“再说吧。”
有些人,那些自从出生起就被烙上的家族印记以及永远推卸不了的责任,注定不能随心所欲一辈子。
…………………………
叶琢不知道荣彦南是如何与荣老爷子谈的,总之,他时隔将近一年,第二次提交了前往青海支教的申请材料,没有两天就获得批准了。
临走前一天,叶琢给程言打了电话,“我要去青海了。”
那边程言顿了顿,“去吧,她在等你找到她。”
叶琢心下明了,“你跟之桓说一声吧,我打他电话打不通,一直不在服务区。”
“指不定跟黄莉雅怎么缠绵呢,”程言嗤了一声,“我就搞不懂了,许之桓这么长时间口味怎么就不能改一改呢,那女人一个电话就能从北极叫到南极去。”
“要不我临走前……再找找黄莉雅?”
叶琢话还没说完,那边程言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可别,你那边可不能乱了,这里怎么乱也有我。”
“有你不如没你。”叶琢调侃。
“得,你赶紧走吧,你们夫妻俩一个比一个会损人,我十张嘴都比不过,还有小辫子捏在你们手里。”
夫妻俩……
叶琢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一直持续到回到家里收拾行李,看到了刚刚专程从军区赶回来的叶铭。
“哥。”叶琢看见黑了也瘦了的哥哥,经不住眼圈有点红,他从小接受的就是一种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教育,即使在美国那样拼命的十年,也从来没有放任自己软弱过。
只不过,在自己的亲人面前,那些虚妄的尊严,其实都可以放下的。
血缘之间,哪里有过不去的坎儿?
当初,叶琢其实存了心思要化解唐苏瑾和她父亲之间的恨意的,可是这种想法也只是在脑中惊鸿一现,然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就再没有精力了。
叶铭走过去,靠着叶铭身边坐下,“爸是想要回来的,不过今明两天有重要的会议需要主持,赶不过来。”
叶琢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叶铭帮叶琢往后备箱里搬行李箱,叶琢站在叶铭身后,“哥,我走了你搬回来住吧,妈一个人……”
叶琢的余光看到站在阳台上的叶母,身影落寞。
就在昨天晚上,叶琢告诉母亲自己要去青海的事情,母亲眼见着就板起脸来,“在外面十年,没回来两年就又要出去,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知道为家人想想呢?那个女人有什么好?!”
“妈,”叶琢打断母亲的话,“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也有我自己的眼光,你能看上我看上的人那也好,不看上也就算了,妈,我有自己的生活。”
“我养大的儿子,一个成天都赖在军营里面,一个尽想着怎么走的越远越好,我就是想要让你们好好的,难道我想要招自己儿子讨厌……”
母亲说着说着竟然就哭起来了,倒弄得叶琢一时间无措,“妈,其实小瑾人很好,你不要一直听大姨说,大姨除了麻将桌上还有点谱。”
这句话听了让叶太太扑哧一声笑出来,“有这么说自家长辈的吗,你这孩子……”
不过也不得不说,陈在瑜最后落得吸毒入狱的下场,和父母以及家庭环境绝对是分不开的。
叶琢这样也算是岔开了话题,把母亲的心事往边上引了引,算是告一段落。
叶铭点点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期限是一年,回来哥等着参加你们婚礼。”
“那你和她呢?”叶琢问。
叶铭当然知道叶琢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只是垂下了眼睑,露出略微自嘲的笑,“都快一年了,能怎么样?”
能怎么样?
如果从一开始就认定的错了,那么即使是对的,也是错的。
…………………………
…………
第二天,在机场,通过安检前,叶琢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幸好看了那么一眼。
他看见了自己的妹妹叶文淑和一个中年男人,以及怀中那个粉雕玉砌的小男孩。
叶文淑向前走了两步,正想要说话,怀中的仲仲忽然扭了两下,一双乌漆发亮的眼睛好像含着水光,两只小手就冲着叶琢,“抱,抱……”
叶琢轻笑了一声,接过手来,“你就是唐仲轩?”
这个小男孩儿浑身都是肉乎乎的,四岁多了还是黏人的紧,两步路都不愿意多走,就想要一直窝在别人怀里。
“仲仲,别乱动!”叶文淑打掉仲仲揪着叶琢衣领的手,“哥,你这次要去多久?”
“一年吧。”叶琢用手指逗着怀中的小男孩,眸中都是满溢的欢喜。
小孩子呀……
他现在但凡是看见小孩子,心里都会伴随着一丝怅惘以及浓郁的欣喜,独独属于他和唐苏瑾的小孩子,再不会有了么……
一个长得像是唐苏瑾的小人儿,真的不会再有了么?
因为他的一念之差,他失去了一对双胞胎。
而因为他的差错,他也付出了应该有的代价。
同等……或许还要更多一些。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对等,都是人心的考量罢了。
叶琢陷入沉思的这个时候,叶文淑其实也犯难,她不知道该让仲仲叫叶琢什么,或者是自己的哥哥叶琢称呼唐谦什么,这真是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但是谁能够想得到呢。
生活本就是错乱成一团乱麻,关系到处都有。
一座城,一份记忆。
时光就在里面。
唐谦走上来,从叶琢手中接过闹成一团的仲仲,转身就走向稍远的地方。灯光一闪,可以清楚地看见他鬓间隐没的白发。
叶文淑心里一酸,“哥,其实他心里也很苦的,你见了唐苏瑾,劝劝她吧,哪里就真有亲生父女之间……过不去的坎儿呢。”
叶琢忽然搂了搂叶文淑的肩膀,“没关系,不管其他人怎么看你,文淑,哥都支持你,一如既往,你只要不要委屈了自己,其他的,都没有关系。”
叶文淑狠狠地回抱叶琢,用力地点头。
飞机起飞的前一刻,叶琢将手机关掉,从机窗往外看了最后一眼,深深闭了闭眼。
小瑾,我来了。
………………………………
………………
Iwillmissyouforever,mydarling。
因为这样一句话,因为最后那一封书信,在唐苏瑾离开的这一年中,叶琢每天一封信,坚持写给唐苏瑾。
带着锁的抽屉里,堆满了一封封信笺,寸寸思念化成灰。
两年后,唐苏瑾重新踏上故别两年的土地,呼吸着属于堇城那种北方干燥的空气,看着天空中飞扬的杨絮柳絮,将城外护城河围了个严实。
这座城,装着她所有的记忆。
而此刻她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一个载体。
那个独独属于两人的小公寓房,桌面上蒙了一层浮灰,看起来很有年代感。
唐孟寅在唐苏瑾去青海之后没有多久就搬出去了,留下叶琢时而在这个屋子里小住一下,一直到现在,才又真正开启。
卧室里窗前有一个古色古香的书桌,当唐苏瑾开启了那尘封的抽屉,看着上面一笔一划笔力遒劲的字迹,手指尖抚摸着纸张的厚实感,心里面都好似堵塞着泪水,酸胀发疼。
……
小瑾:
今天胃又疼了,但是我保证我按时吃饭了,也吃药了,我很听你的话。
3月26日
……
小瑾:
明天是你的生日了,二十六岁。
我知道女孩子都不愿意提自己的年龄,但是你不一样,你喜欢岁月带给你的充实感,我也同样。
我做了一碗长寿面给你,比去年要做的好很多了。
7月8日
……
小瑾:
今天我没有开车,便上了公交车,我看见车上有一对小情侣站着,她搂着他的腰,幸福满溢。
等你回来,我们也坐一次公交车怎么样?
是不是矫情了?你不喜欢的对不对……
7月30日
……
小瑾:
今天看见林商了,她还是跟以前一样让人欠扁的笑容,还有那个干净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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