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已来到大堂正中,陈昌平止步,回身指着隔层上斜对前台的一个位置,笑着说:“我没事的时候,尤其喜欢坐在那张桌上喝茶,上面角度正好,可以将前台和正门的情况尽收眼底。”
又背向前台:“可以通过对面那两根罗马柱后延展出来的欧式铁艺旋转扶手梯直接上隔层,也可以走咱们刚才出来的电梯上去。”
随着陈昌平指点转身的易安,瞥到隔层上,自罗马柱后面走过的红衣少年,目光瞬时凝滞。
大堂里正播着的背景音乐,是首空灵的外文歌,曲调婉转,嗓音清越,那红衣少年,步调下意识和着音乐的节奏,乘歌而来。
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先抬了左手捂住胸口,又抬右手覆上左手,手心端正的贴上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无声呢喃:“是活的。”
陈昌平见易安血色尽失,担心的问她:“易总,你还好吧?”
问得轻,易安没听到,她的目光追着那少年,由远及近。
其实隔层上并不只有那个少年,他是紧跟在一个少女身后的。
少女已在旋转扶手梯上,不很遥远,却没人看清她究竟是个什么长相。
及膝的皮靴,超短的皮裙,紧身短T恤外随便披了件机车皮衣,露出光滑紧致,打了脐钉的小腹。
皮带上大大的环扣和链饰随着走动叮当作响,皮衣上的铆钉在大堂棚顶水晶灯的照耀下,光闪闪的夺目;还有那手腕上粗粗细细的金属镯,脖子上彩色丝线混着金属链缠成的项圈,十分勾人眼球。
她顶了头鸟窝一样的盘发,还用喷彩喷得花花绿绿,那本该青春的脸庞却化得像京剧脸谱一样夸张。
这样的朋克少女,谁能一眼看穿她?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由于声音不高,又有点距离,旁人听不清他们谈话内容。
“囡囡,你听我说,我和你真的没有血缘关系,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我说过,我们都是他抱养的,我生日的前一天,他还说,你是他给我抱回来的童养媳,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咱们两个结婚生子,不然生日那晚我也不会……”
少女停在扶梯中间,回头打断他:“你明知道他脑子有病,还信他胡说八道?”
“我知道你心存疑虑,所以我攒够了钱,你现在就跟我去做鉴定,我们找最好的医院做DNA。”
“还做什么DNA,姥姥临终前的日子,我一直陪着她,你知道她脑子始终很清醒,可你不知道她那个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回忆过去,她跟我讲过她退休之前是市医院的产科主任,她说你是她亲手从妈妈肚子里接下来的,后来妈妈又怀上了我,她劝爸妈打掉我,可他们坚决不同意,双双辞职,连家都搬了。”
“爸爸早说过,他是为了理想才辞的职搬的家。”
“他个疯子,能有什么理想?我很烦,别跟我提他。”
少女转身就要走,被少年拉住手腕:“我不提他了。”
她之前的话只说了一半,也就任少年拉着:“我还开玩笑的问过姥姥,我长得既不像妈也不像爸,是不是抱错了,她说那个时候她还年轻呢,又没老糊涂,她是亲眼瞅着妈妈进的产房,产房里只妈妈一个人在生孩子,我出生后,护士称量完就直接把我抱出来交到她手上,见过面的小婴儿,就算都长得皱皱巴巴的,可那小脸毕竟是不同的,怎么可能又抱错,我们是亲兄妹,一奶同胞,还能怎样?”
“既然你信了姥姥的话,那天晚上还跟我……”
“我是——我只是……”含糊两声,突然甩开他,转身就走:“我知道我脑残,用不着你一再提醒——恶心,实在太恶心了,那么恶心的事,连老天都受不了,看啊,报应来得多快。”
少年疾步跟上她:“这事以后再说,你先跟我回去。”
“回去?房子早被法院拍卖了,还回哪儿去?“
“我们可以去姥姥留下的那套房子住。”
“空荡荡的老房子,让我住进去等着饿死?”
“你还有我,我可以养活你的。”
“你拿什么养我?”
“我去酒吧唱歌。”
“唱歌能赚几个钱?”
“够我们两个人生活了。”
说话间,迈下扶手梯,朝大堂正门走去。
而这边,经陈昌平再次问询而回神的易安,慢慢平复下来,摆手说自己没事,可表情却不像说的那么自然。
这样的场合,那少女的装扮本就够引人注意的,此刻的拉扯更叫人没办法忽视他们的存在,在陈昌平担心易安时,大堂副理和保安已向他们两人靠去。
距离很近了,少女又抬高了声音,易安清楚的听见她说:“半年前,我还是同学眼里的天之骄女,家世好、学得好、长得更好,可现在呢,变态杀人犯的女儿,和自己的哥哥上床,我没办法忍受那些羡慕过我的女同学幸灾乐祸的笑脸,那些喜欢过我的男同学看待可怜虫一样的目光;更不要穿着几十块一件的地摊货上学,同学一条千八百的裙子,也觉得奢侈,只靠做梦才能拥有;打着廉价的睫毛液,一哭,比小丑还难看;念大学还得靠助学贷款,从富家女变成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贫困生,凭什么我就该过这种混乱的日子,我不甘心。”
“囡囡,跟我说实话,你是真的这么想,还是为躲着我而找的借口。”
囡囡?原来那个时候,他叫的是这个女孩——易安自嘲的笑了笑:不是南南!当然,怎么可能是南南呢?
他们两个吵得太投入,完全没注意到旁人目光。
而赶上前来的大堂副理和保安,确定是小情侣吵架,也不好过多干涉,远远站在一边,谨防万一。
“哥,你想得太多了,我有什么必要躲着你?只不过刚好张叔叔的公司总部在这边,我就跟过来了,一则出来散散心,二则张叔叔说过,他之前受了爸妈的恩惠,如今照顾我,也算是还报,等过一阵子我心情好了,他会给我找所学校,供我继续读书,让我从前是怎么生活的,今后还一样。”
“那他怎么只带你走,却不带上我?”
“是你自己跑没影的。”
“那个时候我只是接受不了,暂时离开,后来一直都在找你,张德义是个市侩商人,从不做亏本生意,无所谓知恩图报,当时带头去法院告爸爸,拍卖了咱家房子的就是他。”
“他人很好,看看我现在穿的衣服、住的酒店、用的化妆品、背的包包,统统都是最好的,他还打算过几天收我当干女儿,法院收房子的事情他跟我说过的,都是他那些唯利是图的合伙人逼他的,如果他不去,那些人就要撤资拆伙,他不能让公司上万员工丢了饭碗,不得已才去法院起诉的。”
“上万员工的集团公司,会差那千八百万的科研投资?单说爸前年研制出来的一个配方就给他赚了多少钱,爸这边刚出事,他就拿着伪造的单据去法院起诉了爸爸,这种人,你怎么能信他的鬼话?”
“哥,你的脑子也跟爸爸一样坏掉了,你这么说无非是嫉妒张叔叔有钱,你这种人就叫愤青,就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是大公司的老总,你就算把他贬得再低,照样还是远不如他,我懒得跟你争。”
“囡囡,你还太小,识人不清,跟我走,我绝不允许你继续留在那个人面兽心的老狐狸身边。”
“原祈,你不可理喻,放开我!”狠狠的甩开原祈的手,拔腿就跑。
少年的速度自然快过少女,他在大门边抓到她:“原梦,跟我回去,我们去找认识爸爸的长辈把事情搞明白!”
“我看你才不明白,你给我松手,再纠缠,我喊保安了!”
“你是我妹妹,还未成年,我可以申请当你的监护人,这是家务事。”
“现在想起我是你妹妹——你未成年的妹妹,早干什么去了,想要我的监护权,先考虑考虑能不能打赢□□官司再说。”
“除非你真把我告进去,不然你就得跟我回去。”
“原祈,你真是爸爸的好儿子,像他一样偏执、变态、神经病,你离我远点,我还想多活两年。”
一个拉扯,一个挣扎,在保安做出反应前,哗啦一声响,门侧那只落地大花瓶应声碎裂。
原梦惊诧的回头,看见呆住的原祈,还有他背后的一地碎片,也只停顿了两三秒,看到大堂副理和保安跑向原祈,二话不说,跌跌撞撞冲出酒店大门。
“囡囡……”声音不大,却令人莫名伤感:“别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赔你
红衣的单薄少年,如一只惊惧迷茫的幼兽,刚被遗弃,又遭围猎,他无处躲藏,孤零零的伫立人墙内,努力将瘦骨伶仃的脊背挺直——想是担心,一旦畏缩,便要任人宰割。
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内心的哭泣,但他倔强的隐忍,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淡定。
新起的大堂背景音乐,是首低缓而哀婉的钢琴曲,衬得此情此景,益发悲凉。
站在他正对面的关丽颖,虽心疼这个和自己儿子年岁仿佛的少年,却不会忘记分内工作,这是她身为一名合格的大堂副理的职业素养:“这位客人,您没伤着吧?”
明明是一句感情真挚的关怀,对原祈来说,却如一把软刀子,刮开了他伪装的假面,他乱了,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酒店大门口,可他挂怀的那人,早已远去,遍寻不着。
明知的结果,这一眼过后,感觉就像又在沥血的伤口上撒了把碎盐面儿,他的头终于低下来:“我没事。”深吸一口气:“打碎了你们的花瓶,对不起,我会赔的。”声音又弱了三分:“要多少钱?”
“抱歉,既然您没受伤,可否跟我来一下,我们这只花瓶……”
话说一半,没了后文,原祈抬起头,一眼望见不知何时走到关丽颖身边的易安,惊愕的瞪大眼睛:“你?”
四目相对,易安有一瞬的恍惚,在眼角的泪珠垂落前,转头望向前台背景墙上的大型世界时钟。
她的动作从容,表情平淡,看似寻常,可站在她右手边的陈昌平还是敏感的注意到了那颗滑过她右眼角泪痣,悄然坠下的晶莹:“易总?”
易安抬手,以食指揩掉泪痕:“既然会绊倒,就代表花瓶摆放的位置有问题,出现这种状况,没给顾客造成伤害已算是万幸,怎么还能要求人家赔偿?”
关丽颖没见过易安,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