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他是第二次来了。
两厢渐近,刘枫打量起这两路人马。
左侧的无颜军士壮马肥,骑兵们甲胄鲜明,鞍鞯齐备,手举银刺枪,背挂黑铁盾,整齐划一,军容极盛。这些刘枫全没在意,他只是不错眼地细看他们的神情——一个个面凝寒霜,目绽冷芒,浑身散发着阴森的杀气,凝视他们的感觉,就像是捧着薄纱包裹的绝世宝剑,虽未触及锋芒,却依然担心割破手掌,果然是身经百战,百战余生的精兵锐卒。
刘枫毫不怀疑,只要一声令下,即便面对百倍强敌,这些骑兵也会不加迟疑地纵马冲锋,死战到最后一人。
楚王殿下不禁感慨:不愧是当年的天下第一铁骑,姐姐果真治军有方,堪比任何当世名将。
相比之下,永胜军明显弱了一个档次。当然,此次出访代表了本方势力的脸面,随行护卫肯定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精锐翘楚。刘枫相信,永胜军的这支部队也绝非弱者,队伍四周溢散出来的一股彪悍之气就是明证。
可即便如此,他们却少了无颜军的一种气质——冷漠。对敌人、对自己、对胜负、对生死的冷漠。
缺了这种由内而外的气质,哪怕装备再精良,纪律再严明,单兵战力再强,军队也会受到外界的负面影响,无法在逆境中发挥出应有的实力,更无法在绝境中将战斗力保持到最后一刻。
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将永胜军的这队人马放在信丰县的小渔村里,代替忠武营对抗北岭军的两万狄骑,他们可能开局干得比忠武营更好,可是绝不可能像忠武营那样坚持到最后一刻也不崩溃。
这种差距已超脱了实力的范畴,与部队的士气斗志也全不相干,说穿了,就缺俩字儿——“军魂”!
没有魂魄,再强大的军队也只是一群精兵,而不是一支强军,两者不啻天壤。——这个道理,说来简单,却绝不是每一位将军都懂的。
宾主相逢,三人互施礼节。李天磊是个四旬年纪的壮汉,身形魁梧,样貌威严。他打量着眼前与自己一般高大的青年,好一会儿才露出满意的神色,右腿一撤行了单膝跪礼,“臣无颜军李天磊,参见大王。”
无颜军虽是独立势力,但奉的是逐寇军名号,军主刘彤又接受了“铁骑公主”的封号,各项军事行动也与楚国基本保持一致,因此向刘枫行的是君臣之礼。
刘枫赶紧扶起他道:“快快请起!你是李寒营主胞弟,论辈分也是我的舅舅——不不,父王是父王,我是我,名分什么的我不管,我只知道刘彤是我姐姐,你是我舅舅,你们受了委屈,还守着逐寇大旗,我们便是一家人!今日我悄悄的来,便是外甥见舅舅,就要先叙亲情,来日再议国事嘛。——姐姐她……还好吗?”
李天磊想象过很多次这位楚王到底是何等样人,可他一没想到对方会亲自迎接,更没想到他会主打亲情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听着刘枫言谈如说家常,句句体贴入微,说到心坎上,想起自家处境,心里登时一阵酸热,很有些感动的说:“有劳殿下挂怀,彤儿她好得很,精神头足,火气也旺,哪天不得挑上三五个刺儿头松松筋骨?——那丫头面儿上不服你,可心里疼着你呢!私下里常常念道你,说你干得漂亮,给咱逐寇军争了大脸。”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沉沉甸甸地说道:“殿下,我们都是些没出身的人,你能这样待彤儿,这样待无颜军,足见你的仁厚旷达,我们承你这份情!我倚老卖老说句心里话儿,彤儿能耐再大,她终究是个姑娘家,这担子,还该你来挑才是,谁让咱们是爷们呢?这些年……她太苦了,我这做舅舅的,心疼呐!”
铁铸的汉子说着说着眼眶红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一见面就会说出这样一番肺腑之言来,可眼前的青年就像有一股魔力似的,轻而易举地就破开了他的心防,让他生不出一丝戒备。
“舅舅放心,外甥理会的。姐姐不容易,我这做弟弟的哪有不心疼的?当年父王亏欠的,我一定代他还上!”刘枫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背,没有再说什么。转而面向立在另一边的穆文。
四目相接,这对曾经的挚友就这样互相望着对方,不说不动,形同两尊雕像,就连时间都好像凝固了似的。
蓦然间,无数的往事如潮水般从眼前涌过,曾经无忧无虑的童年欢乐,多年来一起逐猎山林的真挚友情,携手并肩共抗强敌的敌忾义气,都像是一场接一场的梦境,最终定格在张翠儿垂下手的那个瞬间。
这才过去多少年,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个人的命运如同浮萍般随波逐流,起伏无定,真是渺小而无助,更加无法回头。哪怕你是称霸一方的王者,又或是手握重兵的将军。
刘枫望着穆文,银甲锦袍,威风凛凛,可刘枫只觉他是如此苍老而憔悴,那两屡雪白鬓发刺得他心痛如绞,近乎本能的张开双臂走过去,“文哥儿!”
穆文退了一步。这一步,像是踏落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让刘枫僵立在那里,再难寸进。
“在下永胜军穆文,见过楚王殿下!”
穆文尽可能保持镇定和冷漠,可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他又何尝不是心神剧震,激荡难平呢?
刘枫脸色惨白,他终于等到了穆文的答案,也终于明白:往事并不如烟,最终……尽化尘埃。
“少帅一路辛苦……”刘枫语塞难言,发现自己再怎样伪装,在他面前却无法带上虚伪的面具,心中一横,索性放开了说:“嘿,我们回不去了,是吧文哥儿?”
穆文盯着他看,并不作答。刘枫淡淡地笑,“咱们也不必再回去,重新开始!从打猎开始!——瞧见没有?好大一只猎物正杵在那儿呢!”刘枫手指北方,为他指出一只名为“大狄”的猎物,“当年,你我联手杀过野猪,猎过猛虎,如今我要屠龙!你来不来?”
穆文神色一动,那是一种摸黑走路的人忽然望见明灯时才有的神情,他眼望北方,沉思良久,似有感触:“知道我为何会来见你?——你打败了阿赤儿!可是他还活着!——很好!”
他转过脸来,凝视刘枫:“我会亲手杀了他!”
“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刘枫迎上他的目光,微笑着伸出手:“不巧,我也想亲手杀了他!咱们再比一次!小心,当年是我赢了!”
“得瑟什么?咱们走着瞧!”穆文满面不屑。两只大手却有力地握在一起。
第202章 【可怕之处】
楚王陪着李天磊和穆文,三骑并马入城。——按规矩,每位代表除随员外,只带护卫百名,余部城外驻扎。及至城下已是黄昏。
一进城,往中央大街上一走,李天磊和穆文的眼睛就直了。街道两侧各栽一排大树,笔直整齐一插到底,既庄严又气派。时值冬尽开春,花树未发,新芽未吐,偏生昨夜下一场好雪,染得枝梢银装素裹,煞是好看。
放眼望去,大街小巷皆是店肆亭阁,鳞次栉比,栋宇连云,大片房顶黑瓦衬着白霜,一轮残阳缓缓西沉,映雪生晖,满是暖暖的橙光。数不尽的百姓穿梭其间,男人们散工回家,女人们呼子归巢,三五个聚友小酌,七八个联袂赴宴,满眼皆笑脸,入耳尽欢声,纷纷攘攘,热热闹闹,竟有十里繁华的兴隆气象。
对于这些见惯了折戟断矛、破瓦残垣、腐尸白骨的人来说,这样平凡而温馨的场景具有一股强烈的冲击。不禁永胜军的战士看呆了,就连无颜军堪称视死如归的骠营铁骑也不禁动容,望眼万家团圆,耳听欢声笑语,不知勾起多少追思和憧憬,许多战士的眼眶都湿润了。
望见楚王人马过来,百姓们自发地让道两边,并不跪地,近的鞠躬问安,远的挥手欢呼,到处都是“大王、大王”的真诚问候。不少孩子追着刘枫的马儿嬉笑奔跑,父母也不阻拦,只是微笑。更有些身强力壮地小伙子,捋袖挽臂展示肌肉,一路追问楚王啥时候扩军招兵。
李天磊看着刘枫微笑谢绝一筐鸡蛋,却从一个小女孩手中接过了一朵野花,不觉有些哽咽地道:“家富人足,便是王道乐土,怎不叫人归心属望?殿下您……了不起啊!”
穆文想到自家地盘打得稀巴烂的惨样,想起自己举着招兵旗满大街鬼影都看不到的凄凉,忍不住疑惑道:“你开国才一年,又有大半年在打仗,怎么能……治理得这么好?”
望着眼前看不厌的盛景,刘枫也很有些感慨,他将那朵野花随手插在发鬓上,引得百姓轰然欢笑,说道:“你们瞧,外头管我叫‘魔王’,可他们才不怕我哩。没啥了不起的,真的,其实我只做了一件事——蠲免钱粮。凡我楚国治下,千家万户,百行百业,开国元年我不收一文钱的税,今年只收一成,明年再加一成,以为永例,再不加赋。——今后新纳入版图的,也按这一二三的规矩办。”
两人同时张嘴想问,刘枫笑着抢先说:“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不收税哪来钱粮练军养战,对么?头一年,我完全靠抢的,《杀夺令》你们都听说过,私产归杀人者所有,可是,公帑官田却是我净赚的,还有那些失踪的,潜逃的,投降的,这些人的私产也是归公的。你们或许没有想到,《杀夺令》还有另一个好处,不管打多少胜仗,占多大地盘,我不用给军队发一文钱奖赏,《杀夺令》摆在眼前,要赏自己去杀去夺嘛!不知节省多少军饷。”
两位二把手都没说话,可内里都上了心,他们着实没想到《杀夺令》除了激励将士外,竟还有这许多好处,心头不觉痒痒的,琢磨着怎的将这法宝照搬回去,对景处应是一般的管用!
刘枫又说:“熬过了第一年,接着就好办了,你们别看我抽成少,可我的税制变了,摊丁入亩,不收人头税,只收土地税!这笔帐好算的很,富人多交,穷人少交,民富我更富,民强我更强,不仅百姓安乐,上下熙和,税收总数比旧制翻三倍!想不到吧?至于那些无田无产的流民,我便打发他们开荒去,垦出的荒地全归自己,开多少有多少,三年内一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