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拉不知道,这是顾容与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感性。这一刻,这个少年是真的卸下防备的。维拉一直觉得他活得太累,这样的秉性,是集了多大的忍耐与宽容才磨出来的性子,维拉不知道。以至于后来,她是多么庆幸,庆幸自己不在这个院子里长大。这样一个光鲜的院子,内里的肮脏,外人又怎么能看得出来?
在大西北的时候,维拉就知道,如果挡在眼前的是沙山,除了翻越它们,便别无他法。爬山的时候,如果用的蛮劲,那也是不行的。用的劲越大,陷得越深。对付这些细软的沙子,也需得有温柔的脾气,足够温柔了,也就上得山了。
可是需要过往怎样的磨练与教训,才有得那般温润如玉的性子。这个世界过于浮华和尖锐,手心里那么多的面孔,该带上哪一副?维拉不喜欢那样的性子,虽然她知道那般的秉性才是最好的衣裳,只是那样的性子太过于隐忍,太温和,虽然能顺利的上了沙山,可是会少了爬山的乐趣。
可若是让维拉选,或许她还是选择同顾容与一样的面具。因为她不得不承认那个面具的强大,穿在身上的软甲,比拿在手中的硬盾来得安全。他们站的地方太高了,太窄了,下面的人要上来,就必须把他们拉下去。他们别无他法,选多少次,都是那个活法。
你看,他们就是那么相似的一类人。所以在漫长的岁月中,因为有着那样的理解,便不会怪罪,余下的只是一声叹息。
那时候还是1992年初,那一年,顾家度过了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原本到了过年过节便门庭若市的顾家,如今显得格外冷清。
所以顾家门前那两排孤独的脚印,此刻是格外显眼的,女人收了伞,抖落了伞上的雪,手在门铃上起落几次后,终于按了下去。
门开了,钻出了一个小脑袋,看着她,不说话。
女人牵扯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小容与,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徐阿姨,我们去年春节见过的。”
顾容与隐约记了起来,这个阿姨是爸爸战友的妻子,那个战友,也是在战场上牺牲了的。
尽管被爷爷多次告诫了不能随意让人进了家门,顾容与还是把她请了进来,为的是对逝去爸爸的一种尊重,对阿姨的惺惺相惜。
女人拿着孩子给她端的水有些不安,近看了,杯里还是起了涟漪的。
“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
顾容与点点头。
女人抓紧了包裹,把它提了过来,“你爸爸……之前把这些放在了我们家,说是春节回来要给小容与一个惊喜的。”
顾容与听到爸爸的名字,眼里的死水微澜。
女人鼓励道,“你打开看看。”女人说着,见顾容与毫无动作,便自己拿了出来,“你看,这个是一匹马,你爸爸说他属马,这匹马送给小容与,就好像自己和小容与在一起。”
短短地一句话,顾容与的眼睛红了,跪倒茶几旁轻轻拆着爸爸留给他的东西。
“容与以后有了钱想做什么?”
“我要跟爸爸妈妈爷爷都不用工作了,我们带上奶奶姑姑一起去环游世界!”
父亲不赞同地看着他,“容与,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可怜的孩子,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们太需要我们的帮助。你生来生活就比别人优渥,但是这并不是你拿来炫耀和浪费的资本,你有比别人更重的责任,你需要帮助更多的人。两千多年前,孟子谈到儒家理想社会时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来形容儒家理想中的人与人之间休戚与共、亲如一家的美好社会,而这样的美好社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推己及人,把奉养父母、抚育儿女的心意扩大到其他人身上,使全社会亲如一家。我们工作不仅仅是为了温饱,或者打发时间,我们背负着国家的责任。”
“爸爸,你喜欢自己的工作吗?姑姑偷偷地告诉过我,爸爸的工作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
“我爱这份工作。”父亲打断他,摸孩子脑袋,“我记得容与说过,最崇敬的人是爷爷,对吗?”
顾容与点头,“奶奶经常会同我说起爷爷当年打鬼子的事,可神气!”
“这就对了,正是因为有了无数个跟你爷爷一样保卫祖国的人,我们才有了今天。一个国家需要很多人去守护,可是仅仅有他们是不够的,需要更多人前仆后继,我们国家才能不断安定地发展。”父亲望着他入了神的眼睛,知道他是真的听了进去,“容与,你要把这种情怀传承下去,这样,那些为了国家捐躯的人才虽死犹生。老兵不死,因为精神永存。”
老兵不死,因为精神永存么?
那么爸爸,容与把你留给他的东西都捐给大山里的孩子,你说好不好呢?
这样你是不是就虽死……犹生呢?
爸爸爸爸,你能不能回答我,你是不是还跟我在一起的呢?
姑姑也有小半年没有回家了,而家里几个月却住进了一个同姑姑长得几分相像的阿姨。爷爷说,容与,阿姨在我们家做客的时候,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
那位阿姨出奇的安静,会每天拨着窗帘看对面的苏家,只要眼前出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眼里才会蓄满难得的笑意。
因为父亲的离世,顾容与变得安静了,只是有时候还是会因为好奇心而按捺不住自己,他问阿姨,“阿姨,你在看子慕吗?”
那时候那位阿姨就会很温柔地看着他,“容与,你说子慕是不是长得很像一个小天使?”
“我们都叫她慕慕公主,可是海欧不像王子。”
“那海欧像什么?”
顾容与苦思冥想,“像骑士。”
阿姨难得地闷笑,“那容与想不想当慕慕公主的王子呢?”
顾容与摇摇头,“不想,子慕娇娇滴滴的,我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顾容与歪了脑袋,“喜欢落落大方的,坚强的,心要跟爸爸一样高远的。”顾容与张开了怀抱比划着。
心思要很高很高,思虑要很远很远。
爷爷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奶奶总是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背过身子去抹眼泪,就连妈妈,每天也是早出晚归的,回来的时候满是疲惫。
顾容与偷偷地问了那位阿姨,妈妈和爷爷奶奶这是怎么了?
阿姨摸摸他的头,告诉他,没什么,就是外面的风雪迷糊了路,不大好走路罢了。
顾容与似懂非懂。
第二日便有人带了搜查令来搜查他们家,动静闹得蛮大,还砸碎了他最喜欢的一个杯子。后来,还带走了奶奶。
阿姨亮如鹰隼的眼睛看着他,低声问,“容与有没有收了别人的东西?”
顾容与犹豫了一会儿,说没有。
阿姨抿了抿唇,蹲下来,与他一般齐高,“容与今年几岁?”
“十岁了。”
“十岁,是一个大孩子了。容与有自己的是非观和善恶观,这样很好。但是容与还不够高,看不到更多窗外的东西,所以很容易就被蒙蔽。你看窗外那棵树,在我们的位置只能看到它茂盛的枝干,可只有在更高的位置,才能低头瞧见它的根。”
“阿姨,我不明白。”
“容与,虽然你的奶奶和你的妈妈都不希望你知道,但是阿姨还是想告诉你,因为容与是大孩子了,应该有自己的担当。”她蹲久了,感觉乏了力,坐到了床沿,“你的爷爷不是去出差了,而是被双规了。”
“什么叫做双规?”
“双规是纪委专门为有遏制党内腐败而设置的,要求有关人员在规定的时间、地点就案件所涉及的问题作出说明。简单的说,就是你的爷爷被怀疑收受贿赂,被人带去问话了。”
顾容与急急地说,“爷爷不会收受贿赂的,爷爷是个清官!”
“嗯。”阿姨拍拍他的肩膀,“可是他被组织怀疑了,今天来家里搜查的人就是来找证据的,可是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所以阿姨问你,有没有收受别人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放在了哪里?”
顾容与看着她,一瞬间眼里便蓄了泪,“是不是因为这些东西害爷爷被双规?”
阿姨有些不忍,但仍然点头说是。
眼泪在眼睛滚了两滚,还是掉了下来,“我……我不知道会这样……那个阿姨是……是爸爸死去战友的妻子……我才让她进来的……她……她说……这是爸爸留……留给我的礼物……爸爸不想让爷爷他……他们知道……这是爸爸跟我的秘密……那些东西……我都捐给了希……希望工程……爸爸……爸爸说过的……”
阿姨一把把他搂到怀里,很温柔很温柔,“容与是个很好的孩子,很好很好。”她摩挲着他的脸,“爸爸肯定为容与骄傲的。”
“是我……我害爷爷……爸爸会不高兴的……”
“你捐给希望工程的回执单还在不在?”
容与点点头,“压……压在文具盒下面……”
阿姨似是松了口气,更紧地抱住了孩子,“容与乖,容与别哭,爷爷不会有事的。”
之后,他便由妈妈领着,去了检察院。
检察官因为是对着一个孩子,所以态度比平时好上许多。而且,这孩子能把这些东西的来历说得清清楚楚,手上还有他爷爷被双规前两个星期送给希望工程的回执单,上面的东西悉数不落。若是真的坐实了受贿,估计得把牢底都坐穿。
检察院依孩子所言,在机关大院的监控室调了监控,的确有一个女人在孩子捐物的前两天,提着东西敲开了顾家的门。
于是,案情便清晰明了了。
即便是真的收了贿赂,那么如此敏锐的嗅觉和应对政策的确让人叹为观止。
只是那个当了出头鸟的笨女人,不知道听信了谁的话,傻乎乎地提了东西来陷害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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