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这个,程楚翘就黯然神伤:“我爸……他前不久刚刚去世了。”
周为鹤一怔:“啊,怎么回事?”
程楚翘声音低哑如泣:“脑干出血,忽然间就走了。”
周为鹤安慰地拍拍她的肩:“程伯伯都已经走了,你再伤心难过也没有用了。楚翘,节哀顺变吧。”
“我知道。”艰难地一笑后,程楚翘逃避似的迅速转移开了话题:“为鹤哥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一定要请你吃顿饭。你什么时候有空啊?”
周为鹤抱歉地摇头说:“谢谢你楚翘,可是我没空和你一块吃饭了。我今天下午五点的飞机飞台北,这会儿正准备赶去机场呢。”
“你还要去台北出差吗?”
“去台北就不是出差了,而是办私事。你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曾祖父解放前去了台湾吗?”
程楚翘下意识地向脑海深处搜索模糊的记忆:“我记得,你说他去了台湾差不多四十年后才重新联系上你祖父,到死都没能一家团聚。”
“是啊,本来他那时候是打算回乡探亲的,但是因为身体原因已经无法成行,没多久就病逝了。”
“我记得你还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就是你曾祖父取的。对吧?”
“对,我父亲当年特意写信请他老人家为我取的名字。”
程楚翘与周为鹤的对话是十二年前一场对话的重复印证。这种印证带来的熟悉感,在她的记忆河流中游戈,惊起一滩往事的鸥鹭:落日的黄昏;蔷薇红的天空;篮球场上一群动感十足的篮球男孩;篮球场外年纪相仿的白衫少年,轻声地询问,专注地凝视……在流水光阴渐渐淡去的画面,忽然又在脑海中清晰浮现,不只是当时的情景,连当时的话语都荡破时空悠悠回响在心底:
“请问哪一个是周为鹤?”
“我是他的曾祖父。”
被时光铜锈多年的记忆之锁缓缓开启了,重新忆起的旧事,让程楚翘若有所思地一怔复一震。因为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那个清澈如水的声音,和现在的陶君朴仿佛相似。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一直觉得他似曾相识,或许就是因为十二年前她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吧?而他当时说的话好奇怪,直到这一刻,她都还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开那种拙劣又别扭的玩笑。
程楚翘忽然的出神无语,让周为鹤有些奇怪:“楚翘,你怎么了?”
程楚翘回过神来,歉然地一笑:“没什么。对了,为鹤哥哥,你这次去台北办什么私事啊?是不是和你曾祖父有关?”
“是的。我曾祖父去世后葬在台北阳明山第一公墓。今年是他老人家的一百岁冥诞,整个周氏家族决定召集所有子孙去墓地集体拜祭。作为我爷爷这一支的后人,我和我爸妈还有老婆孩子也都要参加。他们昨天已经从温哥华飞抵台北了,今天我也要过去和他们会合。”
“哦,这么说你们是全家出动去台北扫墓了。周氏家族所有子孙都要到场的话,那该有多少人啊?”
周为鹤笑着说:“这将是一次规模空前的家族聚会,曾祖父一共留下四子三女,再各自开枝散叶,除了我爷爷这一支单薄了点,其他几支都是子孙满堂。据台湾那边的一位叔祖父统计,届时到场的子子孙孙将超过一百五十人。”
“哇,那可真是大家族哇!”
“这还不止,因为曾祖父生前是位医术高超的医生,救过很多人的命。许多病人或是他们的后人也表示会来参加这次拜祭,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呢。”
程楚翘颇有些惊讶:“你曾祖父是个医生吗?当初你说他解放前去了台湾,我还以为他是国民党的军人,跟着部队撤退过去的呢。”
“他的确是。曾祖父当年是国民党军队里的一位上尉军医,参加过惊天动地的松沪会战,在火线上救下了无数伤兵。说起来,我这位曾祖父真称得上是位英雄人物呢,可惜我这辈子无缘见他一面。”说着说着周为鹤看了看手表,抱歉地告辞:“不好意思楚翘,我得赶去机场了,下次回国时再找时间跟你好好叙个旧。”
“为鹤哥哥,那我送你去机场吧。”
“不用,我是来出差的,和我们公司有合作业务的那家公司特意为我配了一辆车管接管送。司机就在楼下等着我呢。”
楼下果然有辆商务车在等候着,程楚翘把周为鹤送上车后与他挥手道别。看着汽车走远了,她转过身满腹疑惑地重新上楼,边走边想:那一年,跟我开玩笑说他是周为鹤曾祖父的那个男生,究竟是不是陶君朴呢?时间太久了,都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感觉好像就是他呢。
程楚翘想和陶君朴求证一下这件事,裙袂翩飞地又走进了装修中的房子。她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屋里的工人们下意识地都朝门口看过去。一个正在使用电锯切割木材的木工师傅,眼睛走神的时候手一滑,顿时一声惨叫伴着鲜血四溅响起。
电锯锯伤了木工师傅的左手,血迅速从皮开肉绽的伤口涌出来,整只手都被染红了。那只血淋淋的手看得程楚翘的腿都软了,胃里也一阵恶心想吐。其他几个工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惊得面无人色地站在一旁发呆。
陶君朴是唯一一个没被吓呆的人,惨叫声一起,鲜血一溅,他就立即反应敏捷地冲上去了。冷静地抓起那只血手飞快地察看了一下伤势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按在伤口上,语气镇定地安慰道:“别紧张,伤势不严重,只是拇指背侧一个长五公分、宽半公分的口子。虽然肌肉外翻,骨组织暴露,但并没有伤及肌腱和骨头。我马上送你去医院,医生做个缝合术止了血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陶君朴扶着木工师傅往外走时,程楚翘定定心神自告奋勇:“我开车送你们去医院。”
之前陶君朴就开玩笑似的说过程楚翘的出现会让工人们工作时走神,既然怕误工也怕出工伤事故。没想到又让他这个预言家说中了,程楚翘都忍不住有些要为自己的“红颜祸水”而感到抱歉了。于是,她用最快的速度把木工师傅送到了医院看急诊,并抢着承担了全部医药费。
木工师傅在急诊室里缝合伤口时,程楚翘和陶君朴一起坐在外头等。一颗心从惊骇慌乱中平静下来后,她想起了原本打算问他的事:“对了陶君朴,我上初中的时候好像见过你呢。”
“不可能吧,你上初中的时候我应该还在我们老家的小城呆着呢。”
“不会的,我那时候十三岁,你是十四岁,已经来本市念大学了。”
“这倒是有可能了,或许我们在马路上遇见过吧。”
“就在绿杨小区附近遇上的,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跑来小区旁边的篮球场看人打篮球,我们说过话。”
不动声色地瞥了程楚翘一眼后,陶君朴微笑着否认:“程楚翘,你一定认错人。我不记得以前和你说过话。”
程楚翘本来还想继续跟他说说那个奇怪的玩笑,但这时急诊室来了一批车祸伤者。一个接一个满身鲜血的伤员被匆忙推进来,空气中弥漫着的浓浓血腥味令人作呕,而伤员们遍体鳞伤的惨状更是令人不忍直视。好多候诊的病人们瞥上一眼后,就骇得赶紧忙不迭地掉开眼神。
程楚翘也下意识地扭过头不敢多看,甚至连双腿都本能地往椅子下一缩。却见身旁坐着的陶君朴神色自如地注视着从面前推过的每一个伤员,对于那些血肉横飞的可怖伤口,他就像熟视无睹似的毫不惊惧,声音也冷静如常:“这么多伤员,看来是重大交通事故。”
☆、第12章
空气中到处弥漫的血腥味;一个个遍体血污缺胳膊少腿的重伤员;急诊室这一刻有着宛如地狱般的可怖景象。许多人都惊骇得不敢直视,陶君朴却是一派熟视无睹般的冷静如常……程楚翘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虽然陶君朴说过他懂一些医学常识,会一些急救措施,但这一刻他的反应似乎有些不太寻常。
程楚翘记得自己上大学时也听过几堂急救知识的培训课,在课堂上还有板有眼地学会了几种急救手法,例如心肺复苏术、止血包扎之类。然而学归学,真正直面鲜血横流的场面时就吓得什么都忘了。毕竟不是医生,在生死危机的关键时刻,没办法像个专业医生那样保持头脑冷静,容易惊慌失措。比如那一次她母亲唐素兰的颈动脉出血,她当时就吓得只会哭,可是陶君朴却以超乎寻常的冷静沉着立即展开了正确的急救术,表现得就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
急救知识可以临时抱佛脚的现学,但在紧要关头保持冷静的头脑、处变不惊,临危不乱,这绝不是通过恶补就能获得的优秀素质。每一个出色的医生都是百炼成钢的,只有参加过无数次紧张的抢救,面对过无数个错综复杂的救治局面,才能积累出丰富的应对经验,训练出冷静的心理素质。陶君朴根本就不是医生,可是他前前后后几次处理意外突发的受伤事件时;此时此刻面对那么多伤势严重的伤者时;所凸现出的那份冷静沉着却完全不亚于一个专业的医生。
程楚翘想破头皮也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忍不住喃喃地说:“陶君朴,我怎么感觉你好像一位专业医生似的?”
陶君朴没有听到程楚翘这句话,因为这时受伤的木工师傅已经缝好伤口走出了诊室,他站起来迎向他。独自留在座位上的程楚翘,一边疑惑地看着他的身影,一边费解地思索着:奇怪,他明明只是一个室内设计师,为什么有时候却给人一种专业医生的感觉呢?
从医院出来后,程楚翘开着车和陶君朴一起把木工师傅送回了家。他下车时再三道谢:“程小姐,谢谢你了。我自己不小心割伤了手,你又是送我去医院,又是替我出医药费,还专程送我回家。你真是人美心善啊!”
程楚翘笑得不值一哂:“不用客气,你好好休息。”
木工师傅受了伤,当天的主题墙工程已经暂停了,陶君朴打算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