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的雨点象鞭子般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噼啪有声。许是太久没下雨了,空气中有烟尘的味道。下了半晌,尘埃落定,才是清清爽爽的大雨,下得横冲直撞,满世界一片白花花的水幕。
大雨一直下到下班时分还不肯停。子熙在电梯里还担心会被淋成落汤鸡,走到楼下,却意外地看到了颂阳。
他站在大楼外狭窄的屋檐下,头发上蒙着细小的水珠,手里收起来的黑伞还在滴水,背后的屋檐也在滴滴嗒嗒地滴水。漫天水雾中他转过身看见她,忽然扬起嘴角微笑说:“你瘦了。”
她讶然:“你怎么在这儿?”
他不急不缓地说:“我今天轮休,正好在附近办事,下那么大雨,猜想你也许用得到这把伞。”
她低头,为自己的明知故问惭愧,说话也变得底气不足:“谢谢你,其实走到地铁站不过几步路。”
他倒丝毫不以为意,微笑说:“那我送你到地铁站口。”
她走得飞快,他走得很慢,走出几步他才跟上。一把黑伞本来挺大,偏偏雨下得更大,才几步两个人都淋湿了肩膀。她终于往伞中央挤了挤,颂阳笑着问:“老虎怎么样?一天没见,我竟然就有点想他了。”
子熙诚恳地点头:“他很好,谢谢你照顾他。”
他侧回脸轻声说:“你已经谢过我了。”
她说:“我还没谢你留的苹果和老鸭煲。”
他低头微微笑了笑,不说话。
离地铁站真的只有几步路,比想象中的更短,转眼已经到了入口处。她停下来站定,轻声说:“也谢谢你的伞。”
除了“谢谢”,她好象没什么别的话可说。大雨里很多人顶着皮包和文件夹冲进来,与他们擦身而过。他站在外侧挡住行人,还是微笑说:“不用谢。”
本来想说再见的,子熙低头迟疑片刻,最后还是说:“以后还是不要对我这么好,总让我觉得对不起你。”
她听到站里传来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尖锐刺耳,一阵风猛灌出来。有那么一刻她希望这一片嘈杂声里他没听清她的话,但已经看到他脸上的微笑渐渐淡去,直至褪尽,只好急急说:“车来了,再见。”
她以最快的速度转身,疾步冲下楼梯。一辆地铁正进站,在前方不远处呼啸而过,风吹在脸上一阵凉意。月台上所有人的头发和衣裙都随风飘起来,站台边上书报亭外挂的报纸杂志也飘起来。
其中有一份是当天的证券报,上面写:“两军交战勇者胜,华悦娱乐花落CityTV。”
她忽然想到颂阳脸上慢慢褪尽的微笑,仿佛春光渐暮刚刚一派光明忽然归于午夜的沉寂。
喜欢她一定不容易吧?家里一定给他不少压力,齐颂平不过来见了她一面,对于颂阳却是天天要面对的现实。肯定有争吵有威胁有不理解,而他除了沉默的坚持,没有和她提过一句。她对他所有的不冷不热,他自始至终只有一句“我明白”。
她谢过他照顾老虎,谢过他的苹果老鸭煲黑雨伞及所有的无微不至,唯独没有谢过他的明白。她也不是不感动,怎么可能不感动?
想到这里她又掉转头疾步冲上楼梯。背后的地铁又呼啸而去,对面的人潮不断涌进来。她逆流而上疾步冲出去,希望还来得及看见他站在原地。
但他已经不在那里。
进站口的水泥地上还有他的黑雨伞滴落的一片水渍,而他的人已经不在那里。
这样的结果难免让人沮丧。她回到地铁站内,登上回家的列车。下班时间的车厢内人贴着人空气混浊,满是泥水和汗水混杂的味道。车厢有节奏地摇摆,她的思绪也跟着节奏一前一后地晃动。
一个人孤独的坚持又能维持多久?她正打算感动的时候他撤退了,天意果然弄人。
想到天意,她忽然改变了回家的打算。她很久没去江滨大道了。她曾经一见到下雨就跑去江滨大道,可惜从来没等到过彩虹。据说人倒霉的时候比较容易中大奖,那么她现在那么倒霉,也许能等到彩虹。
事实证明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她在下一站下车,换乘地铁,坐错了方向,又只好在前面车站下车,掉头重新坐回来。等她终于坐到江滨大道,天都黑了,雨还在下,里里外外灰蒙蒙的一片,哪里会有什么彩虹。
刚才混混噩噩坐错车的时候曾经收到颂阳的短信,他问:“以后还能见到老虎吗?”
她犹豫了片刻回:“今天不行。我在江滨大道,不会很快回家。”
她站在地铁站口踌躇是这就打道回府呢,还是去江边上看一看。彩虹是肯定没有,但心里竟然还有些小小的期望,象微弱的火苗,不肯熄灭。
她曾经和颂阳提过那个她常去的地方,江滨大道上从北面数第一百八十三根路灯,不知他是否记得。
所以她决定,如果雨停,她就去江边看上一看。
但是她在地铁站口等到夜幕降临人潮散尽,雨还是一直下。
大概天意如此,她想,这样也好。
她正转身要走,回头一看,却看到一把宽大的黑伞,在夜幕里的一点微光中从远处走来,渐行渐近,直到她能看清楚伞下人的脸。
颂阳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笑。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说:“刚才发短信的时候我在你家楼下,后来去江边转了一圈,没看到你,猜想你大概被雨堵在了地铁站口。”
大雨在他身后滂沱而下,他的身上湿了大半,头发上挂着水珠。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说:“下那么大雨你还跑来跑去干什么?”
他拭一把额上的水珠爽朗地笑:“没关系,知道你一步也不肯多走,就由我多走几步。”
她无语凝噎,从包里找出纸巾替他擦额头的水渍,他低下头就着她的高度,一边说:“一直想和你说对不起,我没想到颂平会去找你。一定很难堪吧?我本来想不至于如此的。以后不会了,我的事也轮不到颂平来管。”
她无语地摇头。为什么他们之间来来回回总是那几句,谢谢你,不客气,对不起,没关系。
纸巾已经全湿。她想缩回手,却被一把抓住。他握着她的手,平时柔和的目光此刻变得热切:“子熙,我问你还能不能见到老虎,你说今天不行。我能不能理解为明天也许可以?也不一定要明天,也许将来的哪一天可以?”
他的手指纤细白皙,被他握住掌心温暖。他深深望着她轻声说:“就给我一点点希望。你不理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那么喜欢你。”
怎么可能不感动。他紧紧拉住她的手不放,她低头慢慢靠在他的胸膛上,再抬头时看到他对着她笑,唇角飞扬,双眼明亮的一个微笑。
记得他们初次见面那次也是这样。她在最丑陋的时刻遇见他,他对她灿然微笑,象冬日里的一道阳光,象大雨后的彩虹,出人意料,但温暖人心。
大雨下到午夜才停。那晚她和老虎一起失眠,并肩坐在床上看电视。午夜新闻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她侧头对老虎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老虎挠一挠自己的耳朵,表达了他的赞同。
她叹息:“你说得对,有人那么全心全意地喜欢你,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再不感动就太没人性了。”她缓缓抚摸老虎的脖子:“即使暂时还没动心,感动总是有的。”
午夜新闻在那一刻嘎然而止,接下来是广告。
许静雯演的广告。她站在碧绿无垠的草地中央,摘掉高尔夫球帽仰面向天,说出她那句著名的防晒霜广告语。
有了你的幸福,是让我能尽情拥抱阳光。
不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上)
许静雯能成为今天这样的广告女王,一路走来也步步艰辛。
当初认识秦子墨是在赞助商的一个晚宴上,好几年前的事。那天她被安排坐在子墨的右手,主人介绍说:“这是万盛的执行总裁,秦总。”
其实不用介绍她也认得。他在这个圈子里颇知名,财经杂志忙着报道他如何把万盛搞得风生水起,网络八卦忙着盘点他上个月又伤透了谁的芳心。他父亲是可以和段正淳齐名的多情公子,他却俨然比他父亲段位更高,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
他有一对见过很难让人忘记的幽深眼睛。记得那天他轻轻掂着一杯红酒,在馥郁酒香之间朝她漫不经心地一笑:“许静雯,我听说过你。”
她那时只是一介平凡的高尔夫球手,只因为模样长得好,所以更受赞助商的青睐,被他听说过,已经很惊喜。
根据一般的规律,他们一来二去成了熟人,他应酬有时叫上她,都是男男女女衣香鬓影的场合,她坚守花瓶的本分,该撒娇的时候撒娇,该听不见的一概听不见。
渐渐的她也有了一些知名度,她和子墨也偶尔单独见面,吃饭逛夜店,象一般人的约会。秦子墨是一个演技很好的情人,风度优雅,细致体贴,永远知道怎样创造最好的情调。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绅士地帮你开车门,点你最喜欢吃的菜,耐心十足地陪你在时装店里试礼服,一切仿佛水到渠成,不需要经过大脑般自然。然而细致入微的背后总好象有那么一种心不在焉的疏离,只怕前一刻还和你轻言细语,下一刻转身,你的影像不会在他大脑里多停留一秒。
和其他很多人一样,她也不是没有奢望过他的心,但一来早知道不大可能,二来那一年她见到了他的妹妹,萧子熙。
那一年正值春光明媚,子墨约了几个朋友去海上吃刚刚上市的海鲜,也约了她。车行驶在日落前的村野公路上,路旁铺满盛开的蒲公英,黄灿灿的两道。
子墨那天尤其的意兴阑珊,话也懒得讲,只顾着开车。几乎快看见海了,有电话进来。看了看来电显示,他用了免提。
家里的阿姨打电话来,请示要不要准备晚餐。子墨答,不需要。
阿姨追问:“今天是子熙的生日,真的没什么要特别准备的?”
他果断说:“没有,您可以早点回家了。”阿姨答应,他沉默片刻,却又问:“子熙在不在家?”
“子熙啊,”阿姨说,“刚才看到她拿着蛋糕和玫瑰花进来,现在出去了。”说罢轻声笑,“应该是有男孩子约吧。”
挂断电话,车在沉默中行进了两分钟,忽然“吱”的一声在路中央拐了一个大弯,朝来的方向而去。子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