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章记起来,自己今年也二十了,大他一岁的堂兄顾勉秀,年前刚娶完第二个妾室。
顾齐宣道:“那邱澍家是一对孪生姐妹,听说姐姐的性格更沉静温柔,大少爷,你看这……”
顾凌章知道他要说什么,匆匆打断:“好了,别说了,你早点回去歇着。”
打发走顾齐宣,他食之无味地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望着外头沉沉的夜色出神,在这个时代,没有父母之命的男男女女在一起,就是偷情。十六岁那年,顾震寒在扬花尘看到第一次抛头露面的冯小屏,便为之倾倒,为她画像、填词,终日厮守,立誓非卿不娶,直至两人双双身亡……时光流逝,转眼,又过去了十数年。
回忆凌乱不堪捡拾。不知为何,他明明厌恶有名无实的婚姻,却又在年纪到了时不由自主生出些向往。
一说婚约,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想到二少爷顾锦书,只有顾齐宣想到了他,顾凌章一方面埋怨顾齐宣多事,另一方面,竟也有些窝心滋味,毕竟,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是顾家的外人,唯独顾齐宣不这么想。
不这么想的人,似乎还有一个。
“大哥!你在吧?”顾锦书拍拍门,然后就像得到了允许一样,自顾自地推门进来了。
顾凌章一愣,然后翻个白眼。
“我给你……哇!你都吃上了?那我也一起吃点。”顾锦书又拿出两个菜,抓起筷子,欢欣鼓舞地同烧鸭干上了。
顾凌章有些嫌弃地道:“你不是吃过了吗。”
“没有啊,光顾着哄文妹了,看你也没吃,就想说回头和你一起,咱们好久没有这样边吃边聊了。”
顾凌章想我打出娘胎起就没跟你边吃边聊过好吗?哪次不是你自己在那里废话,我可有插过半句?!
果然顾锦书没吃两口就开始骚扰他。
“大哥我正想跟你说,我前几天出城去,想看看能不能抓到那批抢了我们货物的流匪,结果在羊颊坡碰到他们,当时他们正对路过的父女三人下手,我当然就救人抓贼咯,然后你猜怎么了,原来娘怀着我和文妹的时候,爹跟一户姓邱的人家订下了婚约,后来呢,那姓邱的人家,也就是我岳丈,去了京城做官,一走就是十六年,现在他们回来了!就是被我救下的父女,你说巧不巧?”
“……”
“巧得你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对不对,可不是吗,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不过这还不算什么,最奇怪的是,我一看到邱二小姐,就有一种……我的心变成了一块豆腐的感觉,我知道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是我真的是这么觉得啦!大哥,你能明白吗?”
“……”
“不明白?没关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试过心变豆腐的滋味,那,大哥你相信缘分吗?”
顾锦书不再自说自话,双眼热切地望住顾凌章,等他回答。
顾凌章夹着一块鱼,每每筷子离嘴还有一寸的时候,就被顾锦书抓着肘弯一阵摇晃,于是他非常笃定地回答:“再敢拉我,就揍你。”
饶是顾锦书武功天下第一也抵挡不住来自家人的攻击,闻言赶紧规矩坐好,但这不代表他放弃自己要的答案。
“大哥,你还没答我,你相信缘分吗?”
“不信。”顾凌章答得干脆又利落。
顾锦书失望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这么想。”
“可是佛说,世间万物皆因缘而生,缘聚则物在,缘散则物灭,难道不是这样?”
顾凌章淡淡一笑,道:“如果邱芷蕙不愿意嫁你,可你非要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类的道理把她强娶进门,你们之间有缘吗?就算有,也是孽缘。”
顾锦书困惑地歪头,问:“她怎么会不愿意嫁我呢?”
“如果她愿意,就不会来退婚了。”
“退婚?!”二少爷腾地站了起来,十分激动,“不会的!好好的,她为什么要退婚呢?”
他不知所措的样子,让顾凌章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快感,他慢条斯理吃了一块笋,才淡淡道:“她说不喜欢你,而且是今天下午,亲自来家里对老夫人说的,原话我也不清楚,你可以去问问。”
二少爷嘴边带着油光这就冲了出去,顾凌章心情大好,他实在没想到邱芷蕙竟有如此大的杀伤力,让从来不知烦恼为何物的二少爷如遭雷劈。
可怜阮春临,晚饭刚被顾沁文闹过,夜里又要被顾锦书闹,顾凌章觉得自己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谁叫某些人不开心时候,他就偏偏很开心。
、第四章
第四章
大清早上邱芷蕙梳好头,洗过脸,端起水盆来到院子正要泼,忽见墙上坐了个人,惊得“啊”的大叫一声,想也不想,铜盆脱手朝那人掷去,水洒了自己一身。
顾锦书接住铜盆,顺势从墙头一跃而下,在湿淋淋的邱芷蕙面前站定,委屈万分地问:“芷蕙,为什么你去太奶奶面前,说不喜欢我?”
邱芷蕙以落汤鸡的造型发了一会呆,慢慢抬起眼来看着顾锦书,道:“滚。”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顾锦书全然看不出她正濒临爆发边缘,不知死活地又问了她一遍。
邱芷蕙回头一扫,墙角立着扫帚,她三两步抢到手,大马金刀地冲顾锦书抡来。
顾锦书一边闪避,一边兀自高喊道:“你要打我,我知道,是我害你淋了水,不过你说不喜欢我,我真的不明白啊,为什么?”
邱芷蕙又抡又捅地攻击着他,大叫:“我何止不喜欢你!我简直讨厌你!看见你就心烦!”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莫非不喜欢你还不正常了?那你说,姑奶奶又为什么要喜欢你?”
顾锦书抓住扫帚杆儿,和邱芷蕙各执一端,邱芷蕙恶狠狠地抬头,二人对视片刻,顾锦书竟痴痴笑了,道:“我喜欢你。”
邱芷蕙一呆,又听顾锦书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你。”
邱芷蕙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松开扫帚后退两步,后背撞到晒干菜的竹匾,她抓起干菜就朝顾锦书丢去。
邱若蘅一听到动静就急急忙忙赶出来,却插不上手,好不容易瞅住这个空子夺了邱芷蕙手里的干菜,喝道:“怎么回事?”
顾锦书身上挂了两道咸菜,目光落在邱若蘅脸上,立即笑道:“大小姐,早。”
邱若蘅对他温文地一点头:“早。”心中微涩,他唤的芷蕙的名字,却叫我大小姐。她推推邱芷蕙:“快去换下衣服,不要受凉。”
支开邱芷蕙,邱若蘅得空向顾锦书询问始末,听说昨日芷蕙去顾家要求退婚,她也吃了一惊,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道:“芷蕙她,太任性了,我会劝她的。”
顾锦书一听,双眼放光,握住邱若蘅的手道:“那就全靠你啦,大小姐!”说完,还重重握了握。
他的力道让邱若蘅一双手隐隐生疼,她生平技艺,全在这双手上,因此平时呵护有加,生怕半点损伤,但此刻,却心甘情愿地被顾锦书不知轻重地攥着。
“我知道她最听你的话,谢谢你啊!”顾锦书握着摇晃几下,然后欢喜地跃过墙头,飞入晨曦中不见。
邱若蘅望着他融入光晕中的轮廓,嘴角不禁泛起温柔笑意,然后两只手慢慢合在一起,轻轻摩擦彼此,不知何时起,笑容掺了丝丝苦涩。
邱若蘅一回身,发现邱芷蕙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身上衣服还是湿的。
“怎么还不去换,杵在这里做什么?”她诧异地问了一句,拉着邱芷蕙入内,邱芷蕙不动,邱若蘅便为她解开衣服,拿来干燥的布巾一寸一寸吸干她身上的水渍,这肌肤真好,丝缎一般,用点力都怕擦破了。她想,一定要说服妹妹放弃郑冠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要让她知道,只有锦书,才配得上她这样完美的玉人。
擦完身子,邱若蘅将布巾换了一面去擦邱芷蕙脸面,这才发现她神情悲凄,嘴角往下压,不住颤动,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
邱若蘅一怔,轻声问:“怎么了?”
邱芷蕙一咬牙,硬是把眼泪憋回去,恨恨道:“我不喜欢顾锦书!”
邱若蘅看着她,什么也没说,目光沉静,邱芷蕙深吸一口气,道:“不要像其他人那样,一个劲的问我为什么,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你不应该!”
邱若蘅慢慢的笑了,软声细语道:“时间长了,你会喜欢上他的。”
邱芷蕙眼睛红通通地瞪着姐姐:“你又不是神仙,你怎么会知道?”
邱若蘅默然,她想,我当然不是神仙,我甚至不是你,芷蕙,如果你长成我这个样子,你就会明白的。
她出神时,邱芷蕙忽然倾身,亲了亲她眼角胎记,邱若蘅讶异抬眼,却被邱芷蕙勾住她脖子道:“我不要嫁,就留在家里陪爹和姐姐,不好吗?”
有的时候,邱若蘅会觉得,邱芷蕙的所作所为无异于一种炫耀,或者说是怜悯,虽然清楚她没有半点恶意,甚至完全是好心,却仍有被侮辱的感觉。她不愿嫉妒妹妹,因为妹妹既然生得比她美,自然就该过得比她好,只是,她怎么也无法淡化心里的痛苦,那种痛和在嫉妒着某人时,是一样的滋味。
邱若蘅唯恐这种痛苦在心里膨胀,流露出来,无意之中,伤害了芷蕙,她竭尽全力地克制,哪怕过得再辛苦,她深深明白,只有芷蕙得到了幸福,她才算战胜了心魔,没有让自己的嫉妒,伤害到谁。
平复了一下情绪,邱若蘅问:“芷蕙,你老实同我说,你究竟是真的不想嫁,还是怕你嫁人这件事刺激到我,才去退婚?”
邱芷蕙毫不犹豫地道:“我真的不想嫁!”
邱若蘅定定看着她又问了一遍:“真的么?”
“千真万确!”
邱若蘅便沉默了,她拿出一套干净衣服,帮邱芷蕙换上,始终不发一语。
芷蕙死活不愿嫁人,等于失了顾家这座靠山,那要怎么在扬州站稳脚跟,怎么重振十指春风,怎么让爹爹安度余年?
邱若蘅在心里一样一样地盘算着,眉头深锁。
吃过早饭,邱芷蕙要拿绣好的第一批样子去绣庄问问行情,邱若蘅道:“让我去吧。”她拿起包袱,解释道,“你那火爆脾气谈价钱,我放心不下。”
邱芷蕙一想也是,万一绣庄那些老板不识货,难保她不砸它个把场子:“让暖儿陪你去。”
“不用,暖儿留在家里给爹看着药吧,别煎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