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养育之恩,可是你最好记得,你还欠我娘一条命。”
阮春临面色突变,身体摇摇欲坠。
“太奶奶!”顾锦书吃了一惊,忙从后面扶住她,见她双唇发白,冷汗布满额头,立即一把抱起,大叫道,“我送太奶奶回房,你们去请大夫!”
所有人忙做一团,迅速退出离去,顾凌章扬起唇角,淡淡笑了笑,缓缓坐回椅中,突如其来的喧闹和空洞让他有些发怔,怔着怔着又下意识朝门口望去。
邱若蘅站在那里,头微垂着,看不清脸上神情,她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顾凌章看着她,而她看着地面,有那么一刻他希望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或是说些什么,打破沉默,但她没有。
最终她悄无声息地跨出门槛,她的影子也匆匆掠过地面,迅速消失暗处。
顾凌章愣愣看着那个方向,半晌,轻笑一声。
他捡起笔洗过,往砚台又加了清水,细细研着,一圈一圈黏稠的涟漪,他发现手有些颤,不得不放下墨条,十指交叉抵住嘴唇。
他已不剩下多少时间,不能再被一些无谓的事影响。
晚上的药不是由邱若蘅送来,而是换回了一开始的银秀,药盅旁边有一只小碟,里面装了几颗饴糖。
顾凌章将糖块压在舌下,慢慢地饮下那些苦药,一如往昔甜腻。
又过一会,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顾凌章以为是来收拾的银秀,他把有些涣散的思绪拧起,一口饮尽余下药汁,放回托盘。
来人却是顾齐宣,他低声道:“孔大夫来瞧过老夫人了,没什么大碍。”
顾凌章翻了一页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啊,是了,阮春临答应过我,她死后我就可以把母亲的牌位放进祠堂供奉,她没事?这么看来还真可惜。”
顾齐宣叹了口气:“孔大夫临走我送他出去,他特别问起你。”
顾凌章的手一顿。
顾齐宣道:“大少爷最近精神似乎好了些,更应该多休息才是。”
许久,顾凌章道:“齐叔,我没有一晚睡得实。因为我总是梦见娘亲,每当她想要告诉我什么的时候,我就会醒。”
“大少爷……”
“她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为人父母,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儿女无病无灾,只要你平平安安,我相信你娘就会很满足的了。”
顾凌章沉默不语,顾齐宣语调放缓道:“何况,你现在成了家,大少奶奶又是这样难得的贤惠女子,夫妻间恩恩爱爱的,过些时日,再添个小少爷,多好,这才是你娘亲希望你过的生活。”
顾凌章依然不答,烛火给他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和,平时靠冷冰冰的脸色和凌厉的目光撑场面,现在都没了,顾齐宣知道不宜多言,轻手轻脚收拾完碗碟,说一句:“早点休息。”退了出去。
屋里又安静下来,顾凌章发起了呆,突然奇怪曾几何时,他变得不再习惯一个人独处。
灯影忽然摇晃一下,把沉思中的邱若蘅惊醒,她探手入被摸了摸阮春临的手,觉得温度正常,终于放下心,想再给她擦一遍身,外间守夜的丫鬟睡着了,头往前直冲,邱若蘅推她的手悬在半空,还是缩了回来。
她兑好热水,用细绢一点一点擦去阮春临身上的汗,见她嘴唇干裂,又用小勺舀了水,用勺子背面碰她的嘴唇,以便水慢慢渗进口中。
阮春临眼皮动了动,睁开一半,邱若蘅忙低□道:“老夫人醒了?”
阮春临迷迷糊糊望着她,邱若蘅又问:“老夫人要什么?”
阮春临依然是那副模样,过一会儿,长出一口气,又闭眼睡过去。
邱若蘅莞尔,把她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忽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回头看去,顾锦书蹑手蹑脚地绕过屏风。
她朝他做了个小声的手势,顾锦书点点头,来到床前站定。
“这里我来就行了,大嫂快去歇下。”
邱若蘅笑了笑:“你以为放哨吗?照顾病人还是我拿手,你留下也帮不上忙,不如回房睡吧。”
顾锦书道:“睡也睡不了多久啦,我天不亮就要动身呢。”
邱若蘅一愣:“动身?去哪?”
“嘉兴。”
“去嘉兴……做什么?”
顾锦书笑道:“学广他家船队的严大叔病了,虽说古爷可以顶上,但古爷的孙子今天满月酒呢,错过总是一大憾事。”
邱若蘅心里失落,手指轻轻的搓着布,只说了一句:“这么仓促……”就低下头去,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么害怕他离开。
“大嫂,文妹没你细心,大哥又忙,太奶奶只好请你多多费心,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绝不错过十指春风开张大吉的日子。”
邱若蘅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点点头。
“我再一会就得走了,十几二十天长是不算长啦,可见不到芷蕙,还是怪想念的,我想走之前再去看她一眼。”
邱若蘅闻言抬起眼,顾锦书笑眯眯地望着她,忽然想到什么,忙道:“我会敲门!我不会再偷偷看了!”
邱若蘅稍微莞尔,垂眸想了想,淡淡笑道:“你离开一下也好,如果芷蕙心里有你,她会在这段日子里想你的。”
顾锦书喜出望外道:“真的吗?那大嫂要帮我留意啊!”
天色转为深蓝色时,邱若蘅提了盏灯笼,送顾锦书出门,一切安静得不可思议,她看向晨曦中的玉做的琼花,那一树莹白就像在等待着谁的靠近。置身此刻此景,她恍惚觉得自己是一位送丈夫出远门的妻子,于是看了顾锦书一眼,他心不在焉走路,唇边带着抹笑意,显然是即将见到的人让他心情愉悦,她不觉一阵暗嘲,收起了所有的遐思。
×××
谁知顾锦书这一去,就没能如期回来,船在嘉兴载好货后,突然遇到官兵搜查,查出船上有不少挟带走私的货物,消息传回扬州,顾勉秀一阵纳闷,走私虽是禁止的,但只要递足好处,通常当官的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而在各关节的打点上,顾勉秀一向很舍得花钱,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官兵搞突然袭击,和他过不去,不过无所谓,大不了就是银子呗!然而就在他满不在乎的时候,从中斡旋的牵线人带回话来,说这次完了,那些走私的货物竟是贡品,本该送往淮安的,不知为何到了嘉兴,现在整只船队的人都被海运衙门扣下了,要一一盘查问罪。
顾勉秀这才慌了,急急忙忙跑来找阮春临商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发誓自己只是想弄些新奇玩意来解闷,贡品那是绝对不敢沾的。
阮春临大惊,冷静下来后和顾齐宣一起分析,这事绝不简单,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一说到陷害,阮春临怒道:“一定与他脱不开干系!”
顾齐宣知道她怀疑顾凌章,忙宽慰道:“也未必然,还是先打听清楚再说。”
日暮西垂,街巷中凡有些规模的酒家早早亮起了灯笼招揽生意,比之白天的喧闹繁华,又是一番别样风流。
马车在丰登酒楼垂下的两串雕花红灯笼前停稳,顾凌章一落地,随手将一小锭碎银放在迎上前的跑堂掌心,听他低语两句后,信步上了二楼。
二楼走道的雅间都已有客人,顾凌章环视一圈,目光定在尽头站了两个下仆的门前,他慢慢走过去,两名仆人发现了他,不等他走近,伸手拦住,道:“什么人!”
顾凌章客客气气道:“我是陈大人的朋友,他刚从我那里出来时落了东西,我特意给他送来。”
其中一人脸色稍缓,另一个瞪他一眼,摊手说:“交给我便可。”
顾凌章睨他片刻,从怀中抽出一只信封道:“那就有劳了。”
那仆人持信入内,不一会儿又出,恭敬道:“这位公子,大人有请。”
顾凌章心中冷冷发笑,信封里的银票果然还是最好不过的敲门砖。他进了厢房,陈渊和朱冠亭已摒退左右,坐在桌旁,朱冠亭冲顾凌章使了个眼色,陈渊则傲慢地自斟自饮,掀眼皮看一看他,不阴不阳说:“哟,什么风把顾孝廉吹来了。”
顾凌章说了两句客套话后切入主题,道:“在下有一事恳请大人代为斡旋,舍弟在嘉兴……”
“哼!”陈渊抬手打断他,“你还好意思提,这事我也无能为力,你弟弟走私些个香料金器也就罢了,贡品那是能碰的吗?”
顾凌章无奈道:“回大人,舍弟性情憨直仗义,好打不平在扬州是出了名的,说他走私都没人信,何况是走私贡品这等杀头大罪,求大人明察。”
陈渊的脸冷下来:“难不成还是我栽赃给他,冤枉他了!”
“陈大人,我贤弟他断无那个意思。”朱冠亭笑眯眯和完稀泥,又转头责怪顾凌章,“贤弟啊,你也是的,你弟弟和邱芷蕙两人有染,你早说嘛,连累大人高高兴兴去提亲,结果闹出笑话!这事往小了说,是两家失和,往大了说,就是朝廷命官的颜面受损,你说严重不严重?”
顾凌章似有所悟,朱冠亭的暗示很清楚了,此事就是陈渊所为,他既恼恨顾锦书和自己争抢女人,又恨邱芷蕙目中无人,胆敢羞辱他,更恨顾凌章知情不报,看他丢人出丑,顾凌章瞄了朱冠亭弥勒佛似的笑脸一眼,心中忖道,提亲还不是你的主意?提出来的时候,你已知道他们两人那点破事,现在却又来装什么不知者不罪。他沉吟片刻,亦笑着回答:“是,都怪在下考虑不周,请大人海涵!在下也知道官威有损,非同小可,但大人德高望重,念在舍弟年少无知的份上,高抬贵手万莫与他计较!在下感激不尽!”
朱冠亭为难地冲陈渊一摊手,“陈大人,这……你看呢?”
陈渊捋须,想了片刻,哼道:“事儿也不是多大的事,只要邱芷蕙亲自来向本官赔罪!否则,爱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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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阮春临病倒,邱若蘅一直贴身伺候,那日她走开一会儿去为老夫人熬鲤鱼粥,回来时不小心听到顾锦书走私贡品被海关衙门扣下的事,听得她面色惨白,回到房中喝过暖儿递来的一杯热茶后,就一直静静坐着,不言不语,暖儿有些担心,借故留下擦拭四周的家具摆件,不时偷瞥她。
蓦地,邱若蘅抬眼对她吩咐:“你去看看,姑爷回来没有。”
暖儿说:“回了啊,饭都用过了,刚才银秀端去书房的,打门口经过,小姐没看见吗?我还问你饿不饿呢,你也不理我。”
邱若蘅在她的絮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