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邱若蘅抬眼对她吩咐:“你去看看,姑爷回来没有。”
暖儿说:“回了啊,饭都用过了,刚才银秀端去书房的,打门口经过,小姐没看见吗?我还问你饿不饿呢,你也不理我。”
邱若蘅在她的絮叨中站起身,暖儿好奇地停下动作:“小姐要去找姑爷吗?”
邱若蘅没让暖儿跟随在侧,独自一人来到顾凌章书房外,门半掩着,她迟疑片刻,终于横下一条心推开跨入。
顾凌章望着桌面,似在沉思,轻微的响动让他抬起眼来。
邱若蘅定了定,一步一步走到桌前隔了五六尺的位置,她没开口,顾凌章也没问话,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好像对方要说什么已经了然于心。
邱若蘅嗫嚅道:“锦书的事,你知道了么?”
顾凌章淡淡道:“知道又如何。”
邱若蘅有些急了:“你可有办法救他?”
顾凌章拿起笔,在砚台里撇了撇,神情冷冷道:“没有。”
“怎么会没有?你认识那么多大官,那个陈总兵——”邱若蘅脱口而出,顾凌章突然抬起眼,定定凝视她,看得她有些忐忑,但仍说个不休:“那个陈总兵,不就是管漕运的大官么?他一定知道那些贡品怎么会从淮安跑到嘉兴去的,他——”
顾凌章一掌拍在桌上,纸笔砚台都跳了一跳:“住口!我做什么轮得到你教?”他胸□出一股极大的怒气,邱若蘅那一提到顾锦书就紧张兮兮的模样,好像柴禾一样,不停加重他心里的火,“你是有夫之妇,给我牢牢记住,别以为忍了你一次还有第二次,滚出去!”
邱若蘅哀求道:“锦书曾经救过我父女三人的性命,如今他有难,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顾凌章瞪着她,目光刀子一般,突然冷笑道:“有趣,我倒想知道,除了袖手旁观,你还能如何?”
邱若蘅愣住了,她望住顾凌章,半晌颤声问:“你……你当真不肯救锦书?”
顾凌章冷哼一声。
“他那么尊敬你,处处维护,你真能狠下心肠看他送死?你,”邱若蘅绝望地道,“你竟是这么无情无义的人吗?”
顾凌章猛地起身,邱若蘅瑟缩一下,抬眼与之对视,许久,他笑了,阴冷冷说:“对啊,我就是无情无义,顾家越是不得善终,我越是高兴!”
邱若蘅打个寒战,看来顾凌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伸出援手了,她心中冰凉,低下头慢慢退了出去。
被她这一搅,顾凌章心烦意乱,写到一半的信再也写不下去。他抓起来往烛豆上一凑,火焰三两下就舔光了那张纸,顾凌章撑着额头,看着蜡烛发怔,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救顾锦书好,还是借陈渊的手把他除了算了,反正自己的计划若是成功,顾锦书的下场比起走私贡品只会更惨,何不将计就计……
可是邱若蘅的脸一晃过脑海,他又踌躇了,如此反复,他烦躁不已,恨不能骂醒自己,顾凌章啊,你有什么可犹豫的!难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顾家越惨,你越开心么!
结果那一夜,他就这么一直坐在阑珊的灯火前,发呆,皱眉,写写,停停。
雨后,陈卢氏和家仆自禅智寺出来,走到山脚一家饭馆前,饭香扑鼻,不觉有些饿了,遂让丫头轿夫停住,走进饭馆里点了些素斋。
眼下没到饭点,馆子里几乎没客人,坐下不久,另一顶轿子也在门口停稳当,有人进门,直直走到陈卢氏这一桌跟前,轻喊了一声:“陈夫人。”
陈卢氏抬头,只一眼就记了起来,微微一笑招呼道:“若蘅妹妹。”
邱若蘅看了看她身侧,问:“我可以坐吗?”
陈卢氏道:“请便。”
邱若蘅坐下,沉默了片刻,才又道:“方才我去府上,管家说夫人到禅智寺求签,我就赶来碰碰运气了。”
陈卢氏挑眉,那是疑惑和询问的意思,邱若蘅回头,暖儿立即抱起一只盒子过来。
她将盒子放在桌上打开,掀去一层绢纱,佛头青的布料露在眼前,陈卢氏不由一怔,邱若蘅道:“上次七夕相聚,夫人对若蘅那件百蝶夜穿花似乎有点兴趣,若蘅回去后绣了一件,特赠与夫人。”
陈卢氏将手覆在布上,轻轻抚过,指端传来的触感令人心醉,她收回目光,望向邱若蘅满是祈盼和倦意的脸,笑了笑叹道:“这礼也太重了,你为皇太后、皇后绣过衣裳,身价不比一般绣娘,再说,无功不受禄,只怕妹妹的忙,我是有心无力。”
说完,放下绢纱和盒盖,就要推还邱若蘅。
邱若蘅一把抵住,恳求道:“夫人,若蘅只懂刺绣,和一些浅显的做人的道理,锦、我小叔曾从山贼流匪手中救我全家性命,那时我们还素昧平生,他是个温和善良的人,我相信他不会犯下走私贡品这样的大罪,恳请夫人在陈大人面前美言,好好彻查此事!”
陈卢氏敛起最后一丝笑意,微微摇了摇头:“若蘅妹妹,我再怎样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在男人们的事情上,实在人微言轻。”
邱若蘅脸上失望之色慢慢取代了希冀,陈卢氏说得全是实情,女人从不被允许插手或者议论男人之间的事情,陈卢氏嫁入陈家多年又无所出,说话无疑没有分量。
陈卢氏又道:“其实,顾孝廉早已经找过老爷了,不过,看老爷的样子,似乎余怒未消,用处不大。”
邱若蘅听说顾凌章去求过陈渊,愣了愣,心忽然一软,想,我还骂他无情无义,原来竟错怪他了……又想,连相公出面都没用,难道锦书这次真的在劫难逃?他那么年轻,善良正直,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遭此横祸?想着想着,胸中一阵阵的抽痛。
这时素斋送上桌来,两人齐齐看着盘碟和袅袅升起的热气,缄口不语,等店家离开,陈卢氏道:“若蘅,我听说,令妹芷蕙,和锦书的关系匪浅,甚至乎连身子都让他看了?”
邱若蘅神色微动,没有搭话。
陈卢氏端详一番,道:“看来这是事实,难怪老爷那么生气,觉得被你们合起来戏弄了。”
邱若蘅忙道:“这,我们绝无戏弄的意思!一切都是巧合和意外。”
陈卢氏摇摇头:“老爷是朝廷二品大员,生平最看重官威和名声,如今面子受损,沦为笑料,岂是一句巧合和意外就能说得过去。”
邱若蘅一惊,颤声说:“可是锦书真的没有走私,而且还是走私贡品,他是冤枉的,这罪名如果落实,那他、他……”
邱若蘅在心思紊乱中,手背碰到一个东西,低头一看,陈卢氏已将盒子推到她面前。
“若蘅,我的话,老爷心平气和时,尚且还能听进去一二,可他现在正值气头上,不相干的人,谁也劝不听,依我看,或许只有你妹妹芷蕙,能平息他的怨忿。”
陈卢氏语气平和,邱若蘅听在耳中,知道陈卢氏说的句句是实,可是要芷蕙为了锦书去向陈渊赔罪,她肯吗?就算她肯,陈渊会对她做什么事犹未可知,邱若蘅扪心自问,万万不敢推芷蕙去冒这个险。
陈卢氏道:“我们在扬州的杂事已了,后天就要返回淮安,若想有所动作,可得抓紧。”
邱若蘅站起来,对陈卢氏一拜,那件她熬了几夜的百蝶夜穿花,则说什么也不肯收回,陈卢氏见状,只能在心中暗求神明庇佑。
邱若蘅一回到顾家,就在房里踱来踱去,看得暖儿有些害怕,她突然站住,翻箱倒柜找了一会儿,又去一趟厨房,弄回些面粉,一整个下午,一直在调弄一种白糊糊的膏,到黄昏也没成功,可能比例不对,邱若蘅有些泄气,但很快打起精神,遣暖儿再去厨房,这次要豆子磨成的粉。
暖儿跑到厨房,见厨子厨娘靠墙站着,顾沁文脸蛋黑一块白一块,坐在凳子上,呜呜地哭,原来三小姐为了逗阮春临开心,想做个硕大无比的寿包却失败了,她看见暖儿,止住哭声问:“你过来,我问你话,大嫂现在在干嘛?”
“小、小姐在涂脂抹粉。”暖儿下意识答道。
顾沁文一愣,怒道:“好啊!我哥大难临头,太奶奶病重,她还有心思打扮,跟顾凌章那个短命鬼倒是配成一双,都不是好东西!”她决定收回邱若蘅大嫂的称谓,叫什么呢?算了,到时候看她像什么就叫什么!
暖儿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去时,被屋子里站着的美人儿吓了一跳——二小姐什么时候来的?她眨巴眨巴眼,二小姐和颜悦色地问:“豆粉拿来了吗?”
“你是……大小姐?”暖儿吃惊道,“你脸上的胎记怎么不见了?”她凑上前细看,邱若蘅眼角那一片皮肤有点微微的不一样,颜色略白,不太自然,但只有在两人之间仅一尺距离时,才能看得出来。
暖儿喜道:“真好玩!你们两个现在站在一起,一定连老爷都认不出来!”
邱若蘅微笑道:“小时候芷蕙偷偷跑出去玩,我就扮作这样子替她掩护。”她不放心,又问暖儿:“真的分不出来?”
“真的分不出,除非这么近!”暖儿还伸出手去摸了摸,连触感都跟肌肤一样滑,“嘿,神了!”
邱若蘅笑容舒展开来,将面粉换成豆粉后,整个妆容看起来更为自然,简直难以分辨,她清清嗓子,学邱芷蕙的腔调说了两句话,暖儿笑道:“语速应该更快更呛一点儿!大小姐,你这是要做什么,装二小姐逗人开心么?”
邱若蘅再三叮嘱她不要说出去,谁问也不能说,暖儿似懂非懂地答应了。
邱若蘅看顾凌章快要回来,赶紧洗了脸,又写一封信拿给暖儿,让她送去陈渊府上,为避嫌,信封上写的是陈卢氏的名字。
然后她便忐忑不安地等着,顾凌章的轿子进了侧门,不一会儿,书房里飘出熟悉的药味,她走到窗下探头去望,俊秀清冷的青年正提了笔,伏案专心写着什么,她心中微热,突然很想进去向他道歉,说前些日子错怪了他,可最终还是忍住了,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去找过陈渊的夫人,至少,现在不能。
“相公,若蘅对不起你。”她在心底里说了一遍,轻轻将这句话,压在舌下。
顾凌章写着写着,似乎感觉到窗外有人,抬眼望去,却只望见一扇空窗。他微微失望,目光落到案头那盅苦药上,看一会儿,手指伸进杯盘中间的空隙一掏——并没有期望中的饴糖,他苦笑一下,怎么又忘记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