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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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春又回-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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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没挨家了!后天你满二十岁,好像要行什么礼才对,你今天会回去的吧?”
顾凌章微微一怔,后天?自打娘亲去世,他就再没做过生辰,唯一有概念的,就是二十岁,因为孔良在他幼时说过,以他的身体恐怕很难活到及冠,顾凌章记住了这句话,这一年相当于他的鬼门关,想不到竟然就在后天……可是继续一想,什么狗屁大夫,胡说八道,他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顾凌章随意瞥一眼衣袖,看见星星点点的几片斑纹,在衣料上有些突兀,他转了转袖口,一片深色血渍跃入眼帘,他木然看了会儿,突然一震。
“大哥,你是现在跟我一起回去呢,还是晚点我再来接你呢?”
顾锦书没太注意到对面顾凌章的脸色变化,仍在那里兀自说着。
“走!”顾凌章打断他,厉声说,“马上给我走!”
“啊?啊!”顾锦书站起来,没等他迈步,顾凌章扭头拼命咳起来,扑到水盆边上,拽下架子上的绢布浸在水里,然后淅沥沥地捞起来捂在口鼻上,咳嗽声被闷了下去。
这一次他在口中清楚地感觉到了某种粘腻腥稠的液体,顾锦书叫道:“哎呀!孔大夫说过,不要让你受凉的!这里这么湿冷,早知道,我就不应该让你留下过夜嘛!”说着,把刚随手关好的门又打开来,过来扶起顾凌章,道:“大哥,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去找孔大夫!等等,这、这是什么?”
他一把抓住还未浸入盆内的绢布,硬是从顾凌章手中抢过来细看,“哇!有血!大哥,你这次真是熬得太狠,不得了了,我还是马上去找孔大夫吧,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动!”
顾锦书嗖的一声就跑了,顾凌章勉强歪坐进椅子,看着晃动的水面,一股深深的恐惧自心底破土翻涌上来。
他是真的就要死了?就要去另一边和娘亲重逢了么?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刀山火海,不见天日?他觉得怕。茫然四顾,这儿没什么好,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竟还让他留恋,他想,应该是不甘,在屏风完成之前,在亲眼看到顾家分崩离析之前,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顾锦书拽着衣衫谈不上整齐的孔良,跌跌撞撞冲进了工房。
孔良一看顾凌章的气色,就叹了口气,顾锦书睁圆眼睛,孔良忙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来好好瞧瞧。”
顾锦书等在一旁,顾凌章赶他出去,他不干,孔良将二人打量一番,和颜悦色道:“锦书,你跑得快,劳你去医馆里将我书架上第一排第七本医书取来吧。”
顾凌章一听就知道是个借口,支开了顾锦书,他朝孔良淡淡道:“我果然只能活到二十岁?”
孔良手指按在他脉上,眼睛却盯着他的脸,看得仔细专注,良久,孔良道:“你娘泉下有知,要是知道你这样看不开,不知该有多伤心!”
“我看不开?”顾凌章猛一抬眼,心绪浮动,又想大咳,好容易强自压下,他哑声说,“罢了,孔大夫,我不想再听你那套说辞,我清楚你不会告诉我真相,你也不必说了,我早已不需要知道。当然,我想怎么做,你也少管。”
孔良摇摇头,顾凌章又问:“请你直言,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安排自己的事?”
孔良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你若是肯听我的,放下那些俗事,放宽心态,活到你太奶奶这个年纪也不是不可能!可你若是一意孤行,总跟自己过不去,觉得所有人都与你为敌,那么随时随地,都可能是你的死期末路。更甚之,现在的你,和死去的人有什么区别?”
一番话说得顾凌章愣了愣,突地轻笑道:“说得对,这么多年,我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他目光陡然转厉,瞬即又恢复平静,轻声自言自语,“顾凌章早就死了,留在世上的不过是个皮囊,又有什么紧要。”
×××
九月十八这天,邱若蘅起了个大早,把昨夜缝好的长袍拿出来又看了一遍,她选的是天青色的匹缎,感觉很衬顾凌章,领口用银白色的线绣着小小一排头脚相连的“寿”字,中间用蝙蝠隔开,这是她最大的心愿,希望她那个眉眼淡淡、看着总是有些忧郁的丈夫,能多福多寿。
此外,就没有什么装饰了,她觉得顾凌章也不会喜欢太过花哨的衣裳,不过在前襟夹料的反面,她鬼使神差地绣了几句诗经,就是那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绣完,她突然倍感羞愧,自己已不是什么良家妇女,根本不配寄怀这样美好的诗句,只能自我安慰,也许他看不见,甚至都不会穿,直接拿起来喂了炉火。
邱若蘅夹起炭块装进铁斗,细心地熨完袍子,又去厨房准备寿筵。她发现家里的厨子好像完全不了解顾凌章的口味,他是喜欢咸淡,还是嗜甜嗜辛,没有人在意,而且他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才一眨眼功夫就争得面红耳赤。
“大少爷上次吃了几口我做的鱼!得多放姜丝!”
“大少爷成天喝药,嘴里除了苦还有别的味儿吗?听我的,还是做甜些稳妥!”
“吵个甚!每种味道各做几样不就得了!”
“哎呀,我们做得再好,大少爷顶多吃一口,依我说还是照着老夫人的口味做吧!”
“老夫人!你确定?老夫人看到大少爷,气都气饱了,还吃呢!照着二少爷的口味做吧!”
“黄竹!你就是来跟我抬杠的!”
“二位别吵了,老夫人和二少爷的口味有什么区别?二少爷,他挑吗!他什么不吃!何不照着三小姐的口味做呢?”
邱若蘅无言以对,看见顾锦书双手叉腰,在厨房外面那一片空地上发呆,她走过去,未近身就听他长叹。
“锦书,怎么了?你什么时候去接你大哥回来?”
顾锦书摇摇头,继续愁容满面地看着邱若蘅。
“前天清早我去工房那儿看大哥,他又病了啊!咳出了血,还不让我说给任何人知道。我偷听了几句孔大夫的话,他们说什么死不死的,我好怕啊,大嫂!我从没想过大哥会死,我是说,他就算身体不好,喝药就行了,对吧?不至于会死那么严重吧?”
邱若蘅大吃一惊,手里一碗香露大半洒了出来。
她把碗往顾锦书手里一塞,拎起裙裾就跑。
顾凌章正画到烦心处,精神怎样都不能集中,他对着图纸迟疑、修改,修改、迟疑,反反复复。既怕玄机藏得太深,皇帝发现不了,又怕太容易被看出,根本到不了皇帝跟前,就被宁王洞悉。
他之所以要边画边造,而且让负责不同部分的工匠分开进行,就是怕一旦有人察觉,阻碍整个计划。
他没有时间再等下一次机会了……顾凌章被这念头催得发急,一急起来,胸口阵阵绞痛,眼前不时有黑影飘过,他揪着衣襟,想深深吸几口气,一只手突然把桌上的图纸抽走,顾凌章吃了一惊,抬起头,邱若蘅忧心忡忡地站在对面,似乎是刚跑过的样子,犹自喘气。
他镇定下来,脸色冷冷的伸手道:“还给我!”
邱若蘅将一叠纸往身后藏去,殷切切道:“相公,跟我回家吧!你要休息——”
顾凌章绕过桌子来抢夺,邱若蘅抓的那几张是极为关键的部分,他唯恐她兴致起来,看上两眼,那就什么都完了。
“还给我!听见没有!”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脸色可怖地扑向她,奈何脚下像踩了棉花,扶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稳,邱若蘅看在眼里,心如刀绞,她跪下来抱住顾凌章的腿,颤声说:“求求你罚我吧,相公,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你这样……你这样,教若蘅愧活于世!”
顾凌章趁机夺回图纸,看了看,松口气,膝盖一弯把邱若蘅顶开,邱若蘅仍抓着他的袍子,他扯了扯,随即放弃,三两下脱掉,丢在她面前,又回到桌前去画他的图,理也不理。
邱若蘅伏在地上,额头触地,泣不成声道:“相公,我知道你恨我,不肯原谅我,若蘅没有奢望你的原谅,此生此世都不敢奢望!但是,求求你不要折磨自己,来加重若蘅的罪孽!相公,妾身发誓,活在世上一天,就伺候相公一天,为奴为婢,肝脑涂地;死后愿下十八层地狱,来生做牛做马,积来的所有阴德,修来的所有福祉,都只为换相公长命百岁!”
她说着说着,便开始磕头,每说一句磕一个,咚咚作响。顾凌章坐在桌后,怔怔看着她把额头磕得青紫一片,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他不觉扯出一抹苦笑,轻声说了句:“你真的是很喜欢他。”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句话来。
他对邱若蘅,自然是恨得入骨,还有顾锦书。但那种恨,和对阮春临的大不一样。顾凌章心里清楚,从小到大,他没有一天不在嫉妒顾锦书中度过,这种妒忌带来的痛苦,即使在他掌握顾家各项大权后,依然是那么强烈。
他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摧毁了顾锦书,他才能彻底解脱出来?
顾凌章看向邱若蘅,她的身影模糊了,不管他怎么眨眼都清楚不了,最终,像有一块黑布从上方罩下来,把他结结实实蒙住,他还想说句话,但记忆中断,什么也不知道了。
×××
顾凌章意识一丝丝汇拢,他听见有人说话,那人像是在移动一样,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他手指动了动,眼睛睁开一条缝,过了一会儿,判断出自己正躺在顾家大宅里……他的图纸呢?
顾凌章一个激灵,图样可千万不能被其他人看到!他猛地坐起,手一软就从床上翻了下来。
砰一声巨响把隔断外面的邱若蘅和顾锦书吓得一前一后冲进来,见他伏在地上,急忙过来搀扶,顾凌章推开邱若蘅,嘴里喃喃不断地重复着:“图、我的图……”
邱若蘅小心道:“相公放心,我帮你收拾好了,一并带回来了,就放在书房。”
顾凌章略为安心,挣扎着起身,看样子还想去书房。顾锦书哪里肯依,一把就将他捞起来重新放回床榻上,不客气地道:“大哥,你这就不乖了!孔大夫说,你天生体弱,又总操劳,才会顽疾深重,以前我是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可不会让你再胡闹,你给我老实躺着!”
顾凌章挣了挣,挣不开,怒道:“我躺着,咳咳,皇帝的寿屏你去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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