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良疑惑看他,顾凌章怒道:“我不是说过吗,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救活她!”
孔良轻叹一声,诺道:“那好吧。”
顾凌章站了许久,心绪激荡,稍一平定,此刻不免觉得头晕,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一抬眼见满屋人都用复杂的目光看他。他知道他们想什么,既如此爱惜妻子,又为何逼她落胎,陷入险境?自相矛盾的举动,个中难道藏有隐情?
随他们去猜吧,顾凌章闭上眼,轻揉眉心。反正他们休想从自己这里得到答案。
邱若蘅醒来时,第一个感觉是手被人握在掌心,她只不过动了动指尖,那只手便有了回应。
“是不是醒了?”眉端被轻轻抚过,于是也恢复了知觉。邱若蘅睁开眼,光并不强,却仍刺得她眼睛有些痛,顾凌章察觉到了,手掌遮在她额头上方,给她的眼睛挡出一片暗荫。
喝了几口粥,邱若蘅终于恢复些力气,低声问顾凌章:“打……掉了吗?”
他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柔声说:“嗯。”
“那就好。”她笑了,怯怯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四目相接,他也笑了下,勺子往前一递:“快点,趁热喝。”
还是这么温柔……邱若蘅现在靠在他怀里,侧脸枕着他手臂,视线正前方,是他端着碗的、苍白且浮出青筋的手,看得久了,这只手的样子就深深印在了心里。
暖儿进来收拾喝剩的粥,目光落到邱若蘅身上,眼圈骤然一红,手忙脚乱把碗放到托盘里就端起来跑了,邱若蘅微微诧异,问顾凌章:“她怎么了?”
“没什么,被你前两天的样子吓到了吧。”顾凌章不动声色,把邱若蘅放回床榻。
“你要去书房了?”见他起身,她有些不舍。
顾凌章给她盖上被子,坐下才又道:“不去。”
这个“不去”,难道是“哪里也不去”的意思?邱若蘅不敢置信,但看顾凌章靠在床头,分明就是打算留下陪她,她发现了他眼里的血丝,满心欣悦登时转为不忍,暗暗责备自己。
“相公,你也去睡一会吧。”
“我不困。”
“你看着我,我睡不着……”
顾凌章思吟片刻,点点头道:“唔,我去书房睡一下,你有事就叫暖儿或者银秀。”
他出了房门,暖儿正在对面的回廊里抹眼泪,自己的样子被看个正着,她微微一惊,行了个礼瓮声道:“大少爷。”
“不是说了,别在她面前露出马脚吗。”顾凌章淡淡道,不过语气中并无多少责备之意。
“哦,暖儿知错,只是一想到小姐以后再也不能有孕,就忍不住……”
顾凌章脸上表情淡漠,看不出心里所想。暖儿继续唏嘘:“小姐真是可怜人,没有自己的孩子,老了怎么办?”他听到这句话,看了看这小丫鬟,仍是淡淡道:“老了再说。”说罢自顾自去,暖儿低声嘟囔:“没见过这么凉薄的男人。”
邱若蘅的身体慢慢恢复了过来,自她能下地行走后,顾凌章的态度又有所转变,他开始疏离邱若蘅,虽不至于十分明显,但对于这几日沉溺在他温柔中、已经有些上瘾的邱若蘅,却是一下就感觉出来了。
他再度没日没夜地钻研着献给皇帝的寿屏,不回房甚至不回家,无论谁来兴师问罪,只说日期逼近,赶不及交没人能够担待,这个理由太充足了,于是全家都拿他没辙,要骂也只能在心里骂。
邱若蘅猜想在他心里,恐怕仍有那根作祟的刺,也许这一生都无法拔除。一想到他那些温柔,因为她的康复每天消逝一点,直到耗竭殆尽,邱若蘅竟深深痛恨起自己带给他那样大的伤害。
一年将尽,腊月二十三这天,阮春临把邱若蘅叫到身边,提出将她的父亲邱澍和妹妹邱芷蕙接到顾家来过除夕,老太太振振有词,反正顾家人丁不旺,多两个人也多几分热闹。邱若蘅先是一怔,随即感动得眼前氤氲一片,看着阮春临脸上遮掩不住的愧色,她知道这是老人家想要补偿顾凌章对她的亏欠。
看这天色,阴沉沉的,冷风疾号,应该快下雪了。邱若蘅往手上呵气,保持手指的灵活度,停下来的空闲里,不由自主想到顾凌章。
他冷不冷?会记得捧个手炉吧?但,多半手炉冷了他也浑然不觉。
邱若蘅轻不可闻叹口气,早晨顾凌章出门前,她听到他向管家提了一下今天要去城东几家商铺看看,这会应该差不多结束了,邱若蘅试探性地询问阮春临,她是否方便去接顾凌章回家,阮春临有些意外地看看她,倒没有反对,笑笑道:“你去吧。”
顾凌章在黄梨木椅子上坐定,闭目养神一杯茶的时间,开始查看各种账簿、货单。
他过目不忘、一眼十行的能力,在数字的转换和进出之间发挥得淋漓尽致,旁边的顾锦书只见他眼睫毛快速地掀起落下,一本账册就翻到了头。
然后,顾凌章如果是拿起茶杯,那就表示没问题,如果是若有所思的表情,那就表示某人要准备挨骂。
于是一群人都目不转睛满怀期待地望着茶杯,简直要把茶杯看出一条裂缝来。
但是顾凌章并没有如他们所愿,既不喝茶,也不说话,屋子里的安静实在维持不下去了,为首老石只得“呃”一声,小心问:“大少爷,是不是……账簿有问题?”
顾凌章抬眼把在场每个人扫一遍,看得人人自危,他冷声道:“入,上品龙涎香,一百八十二两,用银一万七千两……是谁报的帐?”
许长柏上前一步道:“是我,大少爷,可是有什么不对?”
“龙涎香几时变得这么贵?入货价快赶上卖出的价格了。”
“这件事是这样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海盗突然变得十分猖獗,许多从锡兰山、竹步和剌撒来的商船都被劫了,搞得今年市面上的海货价格一翻再翻,我们也没办法呀。”
顾凌章一只手压在厚厚的账簿上,轻轻按了按,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老许。”
许长柏正打算进一步详细解说,闻言不得不应声:“是?”
“去账房多领三个月的钱。”
许长柏又一怔,不确定地问:“大少爷,什么意思?”
“你以后不必再来了。”顾凌章把话撂明,被晾在一边的顾锦书急忙站起来:“大哥,有事好商量嘛,长柏叔在我们家也做了有三十……”
许长柏一按桌,道:“大少爷,我错在哪里?只要你让我心服口服,我这就走,月钱我都可以不要,绝无二话!”
顾凌章鄙夷斜瞪着他:“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你买的这堆次品,拿出去外面,一斤连五百两银子都卖不到,你当我每年年底才来一次,从不看货?我倒要问你什么意思呢。”
许长柏大为光火,争辩道:“贵是贵点,但,不是上品?怎么可能!我查验过了,肌理细腻,质脆而轻,嚼之如蜡,点烟浮于半空,以剪能分,绝对是百年以上的极品!”旁人也都纷纷点头,一脸诧异,顾凌章盯着许长柏冷笑,许长柏虽一副理直气壮貌,但却忍不住回避顾凌章的注视。
顾锦书忙替许长柏说情:“大哥,做生意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就算那些香卖不掉我们也不过亏万把两,没什么呀!”
“你说什么?”顾凌章倏地扬声,顺手就把一个笔筒抓在手里做投掷状道:“有胆再说一次!不过万把两——你赚给我看看!”
顾锦书双手挡脸,委屈地缩在墙角嘤咛:“难道长柏叔不值万把两么……”
许长柏叹道:“罢了,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与顾家缘分已尽,月钱我不要了!能赔一点是一点吧!”倒是很干脆地走了,其他人也没有废话,唯独顾锦书,从许长柏出门起就没有停止过骚扰顾凌章。
“大哥,真的没有转圜余地吗?”
“为什么要转圜?”
“因为,长柏叔看着我们长大,我不想长柏叔走啊!”
“那你来当家,就可以请他回来了。”
顾锦书的脸顿时变得比黄连还苦,顾凌章正看着书,发现没动静抬眼一瞥,顿时纠结:“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知道我脑子不够用的嘛!”
“何以见得?那些武功拳谱那么难懂,你不也练得来劲。”
“那不一样,练武比做生意简单多了,练武是……总之就是……哎唷,很难说清楚啊!”顾锦书在那里手舞足蹈的比划,顾凌章真想眼睛闭起来,不见为净:“别学猴子,别打翻我笔架!”
“大哥,为什么你一定要我来学做生意呢?”顾锦书闷闷地问。
顾凌章阴恻恻冷笑:“不是我要你学,是你那把你当神童的太奶奶要你学。把这些记熟,回家前我来问,你可以死出去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大概很难把顾锦书和哭哭啼啼的小媳妇联系起来,而事实就是,这两者有着惊人的相似性,背影都是那么委屈,那么惹人……怜惜……
顾凌章抚了抚竖起的汗毛,锦书外表像爹,个性却像他娘,简直是综合体,所以最得那些长辈的疼爱,他的所有缺点包括不长进、天然呆、反应迟钝、不会看眼色、烂好人,没心机,都被宽容地开脱成了“大智若愚”。
其实族中长辈们个个精得像猴,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把顾家交给这样一个二少爷,会有什么后果?顾锦书离自己的冠礼还有两年,两年后,族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扶植他接手家业,整个顾家也许都在翘首以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可在顾凌章眼中,那草包饭桶连家里经营哪几门生意都说不清楚,他的梦想是习武然后浪迹江湖,或者投身兵营,十几年如一日不曾改变过,如此自由,如此宏大,倒让顾凌章生出几分羡慕,因为除了给母亲复仇以外,他想不出自己还可以做什么,即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不在话下,他的世界,仍然这么单调,这么狭小。
顾凌章撇撇嘴,觉得手指都冻僵了,他两手贴着脖子,但脖子也没比手暖到哪去,只得作罢。一到冬天他就容易出神,一出神就打盹,一打盹就受凉,所以他不停喝浓茶来保持清醒,但是再浓的茶,喝多了也就没用了,他很快伏在了桌上。
也不知睡过去多长时间,通常,顾凌章都会被自己冻到刺痛的脚弄醒,可今天恢复意识时,脚竟然是暖烘烘的,极为舒适。他又一动弹,才发觉自己正躺着,四平八稳,忙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