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一个牙雕镯子,反复端详时,屋子里抽烟的摊主出来了:“喜欢吗?说个价吧。”
林筝看他一眼,笑了笑,把镯子放回绒布上,说:“我在入口那儿刚看到个一模一样的。”
“嗯,他给你什么价,我绝对比他低。”摊主一点都没有卖假货被揭穿的窘迫,大大方方接话。
“你这不是古董吧?”
“你要古董呀?”小胡子摊主瞪大眼睛,“行啊,我去拿几样给你看。”
他转身进屋,“哎,我不——”林筝想喊住他,毕竟自己不可能买,哪好意思让人家白忙一场。
“没事,反正我无聊,就当晒宝贝行不行?你们去拿凳子坐。”
小胡子摊主进去了不少时间,林筝担心卓宁曦等得不耐烦,压低声音对他说:“要不我们走吧?”
可能看出她不是真心想走,卓宁曦微微一笑:“瞧一眼也无妨啊。”
林筝坐得脚冷,起来蹦了几下,正跺脚,小胡子摊主捧着托盘出来了,拖张凳子过来一放:“看吧,真古董!有清有明,不买可以,但不许说假。”
林筝觉得这人挺好玩,反正她也不懂鉴宝,哪有可能知道真假,低头一看,愣住了,软绸子上五六样物件,右上角格子里的赫然是个青金甜白釉胭脂盒,和冯宁凝那个一模一样。
卓宁曦也看到了,表情一怔,手上动作已经很快地拿起来细看。
林筝霎时担心冯宁凝的胭脂盒掉了,然后被辗转卖到扬州古玩市场,她向卓宁曦递个眼色,跑去找冯宁凝。
冯宁凝正看一对耳环,闻言吃了一惊,忙把自己的胭脂盒拿出来,看着她托在掌心的盒子,林筝大惑不解。
他们回转时,听见卓宁曦在问:“老板,你这个什么时候买的?”
“不是买的,我家传下来的,打小就有。”
两个胭脂盒,不用问肯定有一个是赝品,冯宁凝心里七上八下,她问:“老板,你这个卖多少?”
“姑娘,不是我拿乔哟,我觉得吧你应该买不起,我这个是明朝的,不是假货。”
冯宁凝掏出自己的胭脂盒,伸到他眼前说:“你看,要是价钱合适,我会考虑凑成一对。”
“哎呀!”小胡子摊主吃了一惊,把烟拿在手里弹了弹,自言自语说,“连这玩意都有人仿?小姐你别逗了,胭脂盒又不是戒指,凑什么对呀,你都有一个了就别惦记我的了,我这个是真货,天地良心,你那个我就不知道了。”
冯宁凝张嘴就要同他争论,卓宁曦制止了她,笑着问小胡子摊主:“老板如何得知这是明朝的东西?”
“几位,你们爱信不信,我不但知道这胭脂盒是明朝的,我还知道这个女人叫冯小屏,生于成化年间,是当时扬州一家青楼的头牌……”
几句话传到林筝耳中,轻飘飘的却和惊雷无异,她记得在博物馆中,绣屏上确实有“扬州小屏”的字样,她还以为小屏指的是屏风,全没想过是这女子的名字。
原来她叫冯小屏。
几个人都激动起来,林筝尤甚,当即抓住小胡子摊主带了半截手套的手催促道:“继续说,你继续说!知道的全都告诉我!我买你的胭脂盒!”
小胡子摊主也是被她吓到了,半晌回过神来,兴致高昂的泡了一壶茶来。
“解放前,我爷爷家是这一带的大财主,家里不少古玩字画,其中有本古籍《月照扬花》,里面记下了弘治时期金陵、扬州、姑苏这三个地方十三家青楼一共二十六名美女,排名第一的就是我们扬州的冯小屏!倾慕她的富家公子哥为她一掷千金,文人才子为她作画作诗,有她画像的胭脂盒都卖得风靡一时。”
小胡子摊主一手烟一手茶,眉飞色舞,说到这里,停下了。
“后来呢?”林筝和冯宁凝异口同声追问。
“没有后来,那本书□的时候烧了,这些我都是听我爷爷讲的,书上冯小屏的画像就跟这胭脂盒上的一样,所以我只记得她。”
小胡子摊主拿起胭脂盒感叹:“就算古今审美有差异也不得不说这是个大美人呀——几位出什么价?”
冯宁凝当然不想买那胭脂盒,她已经有一个了,而且坚信自己这个才是真品。
小胡子摊主报价不低,还是学生党的林筝十分犹豫,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卓宁曦把它买了下来。
他买一个胭脂盒有什么用?有收藏癖的是冯宁凝,相比起古老的东西,卓宁曦更控电子数码一类产品。在冶春坐定,林筝实在忍不住,问了他这个问题。
卓宁曦出了会儿神,这才笑道:“你们没听摊主说吗,当时画着冯小屏画像的胭脂盒十分畅销,那么这两个可能都是真货吧,恐怕找遍全世界,应该也就剩这么两个了,这还不值得买?”
这一说,其他三人都沉默下来,林筝轻轻拿在手中说:“一个在南京的朝天宫,一个在扬州的红园,这样也能遇到,真是奇迹。”
她还给卓宁曦,他却说:“你留着吧。”
林筝睁大眼睛,说什么也不肯要,卓宁曦正色道:“我一不是女人,二不好古玩,我要胭脂盒做什么?你和宁凝同年同月同日生,一南一北也能走到一起,可不就像这两个胭脂盒?所以你做它的主人,是命中注定的事,不要再推辞了。”
张慕阳也点头称是,冯宁凝难得没有跟哥哥抬杠,还劝说:“酒囊饭袋说得对,林筝,这胭脂盒在你手里比在他手里合适。”
最后,林筝只得接过胭脂盒,用丝缎慎而重之地包起来收好。
此行收获颇丰,不但弄清了画中女子的姓名,还得了成双成对的胭脂盒。冬天晚上冷,四个人就在酒店里玩扑克玩到十点多,卓宁曦一看第二天还要去高旻寺还愿,把牌一收命令各人回房睡觉。
林筝也困了,于是和冯宁凝撤回隔壁,两个女孩走后,卓宁曦看张慕阳若有所思坐在那里,脸上还贴满了打牌中输的小纸条,过去三两下撕掉,说:“孙子,装什么沉思者!”
张慕阳说:“不对呀,宁曦,我刚想起来,你那年去的不是杭州的灵隐寺嘛?你没有来过扬州啊!这还的哪门子愿。”
卓宁曦没好声气说:“我乐意,管得着吗。”
张慕阳百思不得其解,被卓宁曦赶去洗澡。
洗到一半他从浴室里跑出来,大声说:“见鬼了!我真的觉得今天去过的地方都好熟悉,我以前到底来没来过扬州啊?”
卓宁曦看着他,但笑不语,几秒钟后张慕阳捂着身体又跑了回去。
林筝和冯宁凝躺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记不清谁先消的音,反正两个人前后脚进入了梦乡。
夜半时分,林筝起来上完厕所,迷迷糊糊的,只觉落地窗外隐隐发亮,她来到窗前,乌云聚集在天际尽头,裹住一道道紫色的电光,林筝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着那一片天空,下意识地想,她所经历的这一切绝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冯宁凝说的那种神秘力量吧。
与乌云接壤的是落地窗外浓稠的夜色,它不知什么时候浮凸出一座屏风,屏风上的女子活生生立在上面……现在,林筝知道应该称呼她为“冯小屏”了。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林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还是,你想让我做点什么?”
她不回答,就那么静静望着林筝,透过她的眼睛,林筝感觉到一张悲伤和温暖交织而成的巨网,她想伸手去触摸她,指尖却碰到了冰凉的玻璃。
“阿嚏——”冯宁凝打了个喷嚏,林筝一惊,倏地睁开眼,她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手露在被子外面。
窗外夜色如墨,哪来的什么乌云紫电。
次日是个大好晴天,有着冬天里难得一见的充沛阳光,四人整装待发,等到去完高旻寺,再吃顿午饭,就该分道扬镳,各回各家了,林筝心中有些微微感伤。
高旻寺临水而建,香火鼎盛,四人各自请了一把香,先在大雄宝殿拜完三世佛,再分散去拜不同的菩萨,张慕阳所求乃是父母身体康健,拜地藏菩萨;冯宁凝惟愿得一有情人,拜观世音菩萨;林筝是为高考还愿,拜文殊菩萨;只有卓宁曦把自己的香插在了大殿之外的香炉中,后退几步,静静看着袅袅升起的氤烟,那雾气宛若一匹丝缎,被风悠然扯得一丝一丝,回忆般的,消散在空中。
嗡——
沉钟骤响,余音凝而不去,不同方位的几人不约而同抬头,心中都有些怔怔。卓宁曦向那端坐殿堂之中的三世佛望去,只觉一阵隔世般的恍然。心情平静些许后,他忍不住兴味揣度,世间既有过去佛,现在佛和未来佛,而人人又可成佛的话,那凡人便也有前世、今生和来生了?
进完香四人又到处走了走,看了禅堂和高塔,张慕阳想到什么,问卓宁曦:“你还愿了吗?”
林筝也想起这档事,饶有兴致地问他:“你当初许的什么愿?”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她发现卓宁曦十足聪明,又得知他在高中时成绩拔尖,根本是直接保送大学的,许愿肯定和高考无关。
卓宁曦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慢悠悠在前面晃,听见这话回头瞥一眼三人,道:“做梦的时候许的,具体内容不记得了。”
三人大跌眼镜,林筝喃喃说:“这样也行。”
张慕阳挫败道:“既然记不清内容,你怎么知道它实现了?”
卓宁曦再一次回头,直直看着林筝,用笃定又轻松的语气说:“嗯,它实现了。”
那目光看得林筝一阵脸热,脑袋开始微微晕乎,直有种做白日梦的感觉。可她又不敢不信,毕竟发生在她身上玄之又玄的事情多了,哪一件不比卓宁曦的梦离谱?
卓宁曦又说:“做梦时只记得是在扬州一家寺院,具体哪家也不清楚,本想一间间找,再一想反正是个梦嘛,还是免了。”
四人离开高旻寺,回广陵区市中心退房、觅食,外加采购特产。进入两千年后,扬州发展的步调突然加快,街道渐宽,高楼频起,然而千年古城的悠漫之处总在不经意间映入眼帘。越是古老的城市,变化越小,因为有很多根深蒂固的东西沉淀了下来,难以更改。几百个春天来了又去,如今的小秦淮和当年相比,恐怕也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吧。
空气中飘荡着干净冷冽的梅花旧香,分别的时候到了,林筝纵有再浓的不舍,也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她怎能告诉卓宁曦,他对自己而言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