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济斋的门在半夜被拍得山响。
孔良衣服都来不及穿好,门才拉开一条缝,顾凌章就和背上的邱若蘅一起跌向地面,孔良要去扶他,他挥手大叫:“先救她!一定要救活她!”
语气和大半年前如出一辙,孔良甚至有种是不是回到了当时的错觉。
他将邱若蘅扶到床上,这时邱若蘅已悠悠转醒,她方才脑后钝痛,眼前一黑,突然地人事不省,这会儿除了有些晕,神智恢复不少,孔良见没有大碍,在她额头抹了些凉油就去把顾凌章也扶了进来,他此时汗出如浆,整个人甚至发木。
“相公,屏风不能装船,否则顾家……在劫难逃,若蘅求你,你娘的死不关老夫人的事,她确实是烧炭自尽的。”
邱若蘅撑着床沿坐起,抓紧顾凌章的手臂,一五一十对他说了当年的情形,听得他面色惨白,时而凶狠瞪她,时而又惶惑发怔,他狠狠甩开邱若蘅,厉声道:“这不过是你编出来骗我毁屏的借口罢了!”
邱若蘅正要分辩,一个声音在门边响起:“这不是借口!”
说话的人却是孔良,他重复了一遍:“这是事实,不是借口,当年教你娘医理的人就是我,我没想到她会用来毒害顾老爷。”
顾凌章愣了许久,突然起身冲向门口,孔良想要拦他,不料他力气在那一瞬间大得出奇,孔良硬生生被推到墙角,等到挣扎起来,他早已消失在门口,而外面街道上也不见半个人影。
邱若蘅一刻也不敢耽误,忍着天旋地转赶回顾家,叫醒顾锦书和两个家仆,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去到工坊仓库里,把屏风彻底破坏。
顾锦书莫名其妙,直到邱若蘅直白地告诉他,说,此屏不毁,顾家将有抄家灭门之祸,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信了,三拳两脚把屏风打得散架,可怜这举世难求的千年乌金,在顾锦书面前转眼成了一堆柴禾。
所有宿在房内的工匠被接连惊起,看到这场面,恼愤非常,争先上前理论,顾锦书的声音完全被他们盖了过去,而且他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安抚这些辛苦了近一年的工匠们,只能一边赔罪,一边求援地看着邱若蘅,邱若蘅有口难言,最终两人无计可施,只能仗着顾锦书的一身武艺,离开工坊。他们前脚刚回到顾家,工匠们后脚就跟了过来,几百人举着火把,把最大的一间院子挤得水泄不通,和家里护院混在一起,吵吵嚷嚷。
阮春临怒道:“顾凌章死哪去了!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不管,你们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把他找出来!”
顾锦书道:“大哥不在工坊,我们才从那里回来的。”
顾沁文插嘴:“会不会又去了什么扬花尘?”
邱若蘅低声道:“他应该是在梅花谷。”她站起身,说:“我去找他。”
顾锦书下意识接道:“那我也去。”
阮春临迟疑片刻,挥了挥杖,简短叮咛:“路上小心!”
×××
顾凌章背靠墓碑,席地而坐。四周静得出奇,没有蟋蟀叫,也没有风声。他后脑抵在冰凉的石板上,感受着那凹下去的部分,那是母亲的名字。
十四年,不短不长。每当他看到顾家老少一团融融,难免想起躺在荒山野岭里的母亲;逢年过节,锦书兄妹在祠堂里为父母上香祭拜,他又会想起化作了孤坟的母亲。他总觉得,十四年前他就已经死了,他的魂留在了梅花谷里。现在这个身体,不过是受报复执念驱使的躯壳。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只要大仇得报,他可以走得没有一点留恋。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朦胧的灯光漏过竹林,从小路上传来,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极为突兀。“大嫂小心,这里有道坎。”
眼下邱若蘅根本无暇在意这个,他们辛苦爬上山,却发现顾凌章不在屋内,而且也没有回来过的迹象。她情急之下抓住顾锦书,问他顾凌章平常还喜欢去哪里,顾锦书回忆半天,疑惑不定地报出个地方:“保障湖?”
邱若蘅别无他法可想,只好说:“那我们去保障湖找找看。”
二人又马不停蹄赶着下山,匆促之间,竟然忘记查看不远处的墓冢。
他们走后不久,又过了个把时辰,天色渐渐放亮,顾凌章摇摇晃晃起身,犹如行尸走肉般来到木屋,推开屋门,目光不经意滑过书房门口。
书房里放着一扇等人高的座屏,屏上,曾经的第一名妓活色生香,醉于花荫之中。看得顾凌章愣住了。
他以为这是梦境,试着抬手,去触碰那薄如蝉翼的素绢上的、她的肌肤,指尖传来仿佛融化一般的感觉;她那双含了泪、又带着笑意的眼睛,穿透了时光,注视着眼前长大成人的儿子。
顾凌章不忍直视,闭上眼,一行泪夺眶而出,无声落在襟前。
工匠们仍然滞留在顾宅里,一夜过去,许多人的锐气被磨掉大半,想到交不出屏风的后果,个个唉声叹气。
顾锦书和邱若蘅从保障湖畔回到顾家,一无所获地对阮春临摇头,阮春临大失所望,厅里愁云惨雾的氛围又重几分。
突然宝春儿狂奔进来,大喊:“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他奔过之处,人头攒动,当顾凌章出现在前厅时,有一瞬间竟致鸦雀无声。
然后,又开始吵闹不休。
顾凌章穿过人群,把门一关,直直走到阮春临面前,阮春临目不转睛盯住他,脸上满是提防。
顾凌章冷冷问:“我娘真是烧炭自尽?”
阮春临哼一声答道:“我早就同你说过,是你不信!”她犹豫一下,又道,“我知道你恨顾家,从未给过你娘任何名分,可你父亲已经死了,你的弟弟妹妹都是无辜的,你有恨大可冲我来。这样吧,你不是一直都想把你娘的牌位迁入祠堂供奉吗?”
顾凌章眯起眼,冷冷淡淡道:“这一点你之前已经答应过我了,你说等你死后,我就可以这么做。”
“难道你不想这个心愿马上实现?”
顾凌章一直面无表情,听了这话微微一怔,面色有点变了:“你的意思是……”
“不错,只要你有办法解决这件事,保全顾家,我阮春临反正也活够了,屏成之日,就是我命终之时!绝无二话!”
阮春临话音刚落,顾沁文就扑了过来抱住她的腿,哭道:“不要!太奶奶!沁文不准你去死!”
顾锦书也慌了手脚,一边安慰顾沁文,一边试图打消阮春临的念头,不过他心里坚信大家一家人,谁也不可能要了谁的命,所以劝归劝,倒不是太担心。
顾凌章似乎是在不经意间,看向了邱若蘅。四目交接,邱若蘅愣了愣,还想好好把他眼中的粼光看清,他已经别过脸去,叫过顾锦书,低语几句,顾锦书点着头,末了走出前厅,扬声对院子里的工匠喊道:“诸位,我大哥说,为今之计,只有重造屏风!愿意留下的薪资另算!不愿意留下的,只要将此事保密,亦有重谢!我们要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赶出新的屏风,任务紧迫,我顾锦书恳请诸位鼎力相助,先谢过诸位了!”
朱冠亭那里,顾凌章说要亲自前去告罪,邱若蘅在家忐忑地等到掌灯时分,也不见他回来,她按耐不住要去寻夫,被阮春临拦住。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终于,工坊那边差了个人过来,捎话说顾凌章人已经在工坊,带着工匠们开始赶制新屏了。
来人还特意交代,为求方便,他要住在那边,让家里的人不许过去烦他。
晚饭吃得冷冷清清,席间没有人说话。邱若蘅惦记着工坊里的顾凌章,味同嚼蜡。连最喜欢叽叽喳喳的顾沁文也埋头戳饭粒,一声不吭。
“我觉得……”顾锦书突然开口,打破沉默,也把众人的目光引来自己身上,他有些吓到,嗫嚅说,“我觉得,我也是顾家人,是不是……不应该袖手旁观?”
“呆子哥哥,你能做什么!你懂画图吗?”顾沁文嗤了一声。
“我可以帮忙扛扛木头,递个刨刀什么的吧?”
“得了吧,别帮倒忙!我听说那三百人做了快一年的屏风,才一眨眼功夫,就被你摧枯拉朽地拆了,你真可怕!”
“小妹放心,我自会注意!”
“哎……”阮春临长叹一声,“你们去吧,能帮忙就帮忙,帮不上就回来。切勿勉强,免得添乱。”她看了邱若蘅一眼,淡淡道,“一起去吧。”
邱若蘅嘴里包着半口饭,反应过来,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阮春临因此又多看了她几下,无奈笑了。
他们趁夜赶去工坊,马车磕哒磕哒停在胡同口,院内灯火通明,大有奋战整夜的架势。
顾锦书一下子就跟工匠们混熟了,顾沁文和两个丫鬟把家里厨房做的点心分发下去,一边发一边对邱若蘅道:“大嫂你去忙你的,这儿有我。”
邱若蘅拎着为顾凌章准备的食盒,到了门前,正要抬手去叩,门开了。
她怕顾凌章发脾气,有些尴尬地,把食盒往上举了举,解释道:“我不是来烦你的,我是——”
“进来吧。”他已经转身朝深里走去。
案前凌乱得不像样,邱若蘅慢慢地在桌上摆菜,一边看他调色。原先的寿屏是在一整块金丝楠木上浮雕、透雕,再嵌以少量的云母、螺钿、琉璃、象牙、珊瑚和翡翠等珍宝,其华美典雅,让人只是大致扫了几眼,就被深深地震慑住了。
她和众人一样好奇,顾凌章要怎么改才能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内交出一扇不输给原样的屏风?
菜摆完了,邱若蘅又去弄热茶,刻意放慢了速度,磨磨蹭蹭的,就是不想那么快离开。其间顾凌章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相公是要……画吗?”她忍不住问,画屏十分常见,也很受欢迎,但皇帝大寿,未免有些寒酸。
顾凌章“嗯”了一声,小指在绷得几乎透明的丝帛上弹了弹,丝帛发出凝如蜂鸣一样的沉吟。他抹去那些喧嚣,落笔。
邱若蘅在不知不觉中眼睛越睁越大,脖子越伸越长,人越靠越近,等反应过来,她已经站在距离案头不足三尺的地方,影子铺在画帛上,好在顾凌章对此浑然不觉。
邱若蘅松口气,万一影响到他,刷的一笔滑出去那罪过可就大了。她悄悄退后两步,像不存在一样站在昏暗里,静静看他,慢慢觉得,这幸福虽然清淡,却是真的。
最短的那支蜡烛燃到尽头,忽然暗了,而后灭了。
两人不约而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