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蠢到摔两次?这样又略略安心。
雨势越来越大,每一滴都像打在顾凌章心间,他手撑额头,正在发呆,门突然被人扑开,看到顾锦书穿着不住滴水的蓑衣站在那儿,顾凌章吓一大跳,第一反应是邱若蘅果真蠢得又掉到井里了?
“大哥,不好了,你快劝劝大嫂啊!”顾锦书哭丧着脸,“大嫂要去岁华庵出家,我和芷蕙怎么说都没用!”
顾凌章一愣。
“出家?”
“对啊,就是出家,做尼姑,吃野菜,剃光头!”顾锦书以为顾凌章听不明白,两只手比划个不停。
顾凌章头昏脑胀地后退一步,撑住桌沿,喃喃自语:“她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是给她自由身了吗?”
“大哥你还在那儿感概个什么,有话直接去对大嫂说吧!”
顾锦书三两下脱了蓑衣给顾凌章一套,拽着他就冲进雨里。
滂沱大雨中,邱芷蕙举着伞,跟在邱若蘅身后,两人身上都湿透了,她好话坏话全部说尽也无法改变姐姐心意,索性丢开伞,紧紧拖住邱若蘅道:“好吧!既然姐姐要做个尼姑,芷蕙陪你,佛门也未必不是一处归宿!”
姐姐说过,妻妾婢妓尼,囊括了自古以来,女人的所有下场。妻是最好的,中间三种,虽然命薄,至少也是命,唯独遁入空门,若非伤透了那颗心,怎会做这样的选择?
姓顾的竟然伤透姐姐的心,邱芷蕙悲愤欲绝,不成,做了尼姑就不能杀生,我得在剃度之前先把那厮手刃了!
“芷蕙——大嫂——”顾锦书脚程果然惊人,这么会时间已经去而复返,邱芷蕙擦了擦眼睛上的雨水,赫然发现他还搀着一人,不是顾凌章又是谁!
她嗖地跳将起来,拖泥带水一阵冲刺,口中大喝:“好哇!我说过要同你算账,姓顾的,你即刻去死——”
顾锦书一把制住邱芷蕙的花拳绣腿,难得严肃地呵斥她:“芷蕙别闹!让大哥去劝大嫂,现在只有他劝得回!”
顾凌章追上邱若蘅,扳过她肩膀怒吼:“你是在耍我吗,玩什么出家的把戏!你以为你去岁华庵她们就会收你?”
邱若蘅见追来的是他,不禁有些欣悦,但想到什么,神情又恢复了平静。雨水顺着她的脸不停往下流,衣衫裹在身上,泥水漫过脚背,顾凌章上下一打量,恨恨地脱下蓑衣披在她身上。
邱若蘅惊讶地看了看,急忙推脱:“不——”
顾凌章不客气地骂:“你是要大家一起陪你淋你才舒服是不是!”他向顾锦书和邱芷蕙一指,那两人刚捡回油伞,想要撑起,发现他们这边淋着,又不太敢撑了,犹犹豫豫地观望。
邱若蘅一阵歉疚,低声解释:“我想了又想,除了岁华庵,我已无处可去……我对不起相公、不,公子……”她想起自己已不再是顾凌章妻子,只得改口,顿了顿又道,“唯有去佛前诵经,日夜祷告,以余生年华,乞求上苍,保佑公子福寿延绵。待妾身洗净这身罪孽,来世轮回,希望有幸能继续陪伴公子。”
她跪在泥水里,一字一句道:“求公子成全。”
“邱若蘅,起来!”
顾凌章愤怒了,拽起她道:“我还你自由身,不是让你去吃斋念佛的!你不欠我,不需要为我诵经,你就不能为你自己而活?你不是喜欢顾锦书?为他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不求一个名分?你应得的!”
邱若蘅听得惊呆了,她从没想过顾凌章写休书的理由竟是为这个。
为了成全她和顾锦书。
惊诧和迟疑在邱若蘅脸上占据了很久,很久的时间。
“公子……”邱若蘅的嘴唇翕动着,雨声太大,顾凌章听得不分明,他也不关心她说什么,当务之急是把人带回小屋是真。
他抓住她手腕,拖行两步,隐约听见她说:“可我心中挚爱不是别人,是你啊。”
……这雨下得真大,顾凌章想,忽然一怔,问:“你说什么?”
她鼓起勇气大声道:“我不想跟任何人在一起,除了你!”
半晌,顾凌章冷冷道:“你少骗我!”
邱若蘅道:“你不信,我这就去出家,证明我此言非虚!”
顾凌章气得七窍生烟,吼了一句:“随你便!”
他松手欲走,邱若蘅从侧旁将他抱住,切切道:“你并没有嫌弃我,是么?下这么大的雨,还来找我,你心里是在意若蘅的,是么?无妨,你写休书,我就做丫鬟奴婢,你不要我出现,我就去吃斋念佛,为你祈福。我说过,自此以后,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男人走得进我心里。”
顾凌章被她抱着,神情愕然,浑身僵硬,似乎是被这种举动和这番话语彻底惊呆了。
震住的不止他一人,不远处,邱芷蕙和顾锦书也张着嘴,呆若木鸡。光天化日,一里之外就是庄严的佛门圣地,饶是藐视礼教的邱芷蕙也干不出这等搂搂抱抱的大胆举动,那个谨言慎行的姐姐却做得如此自然。
顾凌章呆了又呆,长久做不出任何反应,最终眼睛一翻,软倒下去。
他之前没日没夜赶制屏风,体力已严重透支,一回到梅花谷就开始生病,再淋一场大雨,境况堪忧。
顾锦书把他背回家,找孔良来诊治,孔良看了一番,摇着头叹气。
邱若蘅心中一紧,顾锦书不明就里,问:“孔大夫,你叹什么气?”
孔良道:“这次孔某实在无能为力了,大少爷已油尽灯枯。”
他说着便着手收拾东西,邱若蘅面色苍白,一把抓住他袖子,攥得死死的,切切道:“孔大夫,我求你……”
她说着就跪在了地上。
顾锦书急忙去搀扶邱若蘅,孔良叹道:“大少奶奶,你求我也没有用,我早就对大少爷说过,他若持续过这种操劳的生活,能活到二十就不错了,可他从不听劝,哎……”
顾锦书突然也陪着邱若蘅一起跪下,恳求不止:“孔大夫,你一定有法子,你再好好想想!我大哥不能死,他是为了我们大家才累成这样的!”
顾沁文也犹犹豫豫地开口:“孔大夫,我哥都跪了,你就再试试嘛,大不了,再加我一个……”她也噗通跪了。
“你们!”孔良苦笑,目光投向站得略远的阮春临,阮春临一直默不作声看着,此刻微微叹气,冲顾齐宣一点头,顾齐宣立刻快步离去,阮春临道:“孔大夫,你尽力而为吧,家中收有一些珍稀药材,我让齐宣去取来给你,你看看能否用得上。”
孔良无奈道:“这、好吧好吧,你们快些起来。”
丫鬟煎好了药,顾锦书扶起顾凌章,捏开他牙关,托着他下巴,邱若蘅一勺一勺喂入,喂多少都漫了出来,看得孔良又一次摇头,众人不免绝望,邱若蘅突然含了口药汁,伏身捧住顾凌章两腮,嘴对嘴地喂送,同时不住抚压他喉咙至胸口这一片。
头几次依然不见起色,一碗药即将见底,邱若蘅锲而不舍地试着,最后一口,只见顾凌章喉头微微动了下。
她大喜过望,连声问顾锦书:“你看见了么?”顾锦书忙不迭点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顾齐宣赶紧回头吩咐:“快去再煎来,多煎些!”
喂下药后,顾凌章依然气息微弱,孔良告辞前道:“孔某已尽了全力,接下来是福是祸,端看大少爷自己的造化了。”
夜深了,众人各自回屋睡去。邱若蘅守在床边,疲劳和担忧使她渐渐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朦胧之际,感觉顾凌章正站在门口。她叫了他一声,他不答应,只深深看她一眼,就转身离去,没走出几步,背影已开始模糊,迎面铺天盖地撒来无数纸钱,其中一张拂过邱若蘅脸颊,被她抓在手里,她惶惶地举目四望,面前突然出现一座坟冢,墓碑上的字赫然入目,正是“顾凌章”,邱若蘅霎时忘了呼吸,一颗心被死死地捏住,天旋地转之后,猛地大口喘着气惊醒过来。
他还躺在床上,面色依然灰白,邱若蘅探过他鼻息,并不比之前强了多少。她呆呆坐着,小心地抬起手来,一根手指轻轻地搓了搓他陷在阴影中的左眉。然后顺着鼻梁,来到嘴角。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痴迷顾凌章身上一些很小的细节,因为他这个人实在太淡、太模糊,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幽魂,她需要这些不起眼的地方,越多越好,来强化他的存在,慢慢的,他就因为这些细节,变得独一无二,甚至乎,战胜了世上的某种完美。
邱若蘅脱了鞋,躺在顾凌章身侧,抱起他来抵着额头道:“相公,你回来吧,若蘅在等你,你听见了吗?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不会舍得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等你痊愈,我们搬去梅花谷,就我们两个人,你晨起读书,我浆洗衣服,一天过得飞快……”
恍惚中,她看到他穿着喜服,用漠然的目光打量她;又看到他一手执笔、一手拿个胭脂盒盖,专注地画着她,眉眼低垂,随着运笔之势,嘴角不时漾起一抹淡不可察的笑意,邱若蘅看着幻境中的每一个他,不知不觉间已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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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凌章昏昏沉沉睁开眼,盯着屋顶看了一会儿,虚弱地问:“这是哪?”
一边问一边要撑起身。
邱若蘅忙按住他:“是惠济斋。”见他一脸茫然,又加一句,“孔大夫的医馆。”
“喔。”顾凌章这才松了手,又睡死过去。
邱若蘅叹口气,之前他们把顾凌章背回顾宅养病,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家,立刻像粘在蛛网上的蚊子,拼命扑腾要离开,众人没法,只得把他送去暂时安置在孔良的药铺里,他才安静,且每次醒过来都要问一遍自己在哪。
从顾凌章开始有一些散乱的意识以来,就注意到邱若蘅始终陪侍在旁,寸步不离。他陆陆续续病了快一个月,七夕过后,才勉强可以下地行走,邱若蘅收拾着为数不多的东西,一边说着:“终于可以回家了,公子。”
一声“公子”让顾凌章脸色变得十分古怪:“哪儿的家?”
“当然是梅花谷的家,你之前病糊涂了么,公子!”
顾凌章终于忍不住了,沉声问:“那封休书还在吗?”
邱若蘅从袖笼中抽出来,毕恭毕敬递给他,他用力撕了,碎片放回她手上,说:“以后别再那么叫。”
邱若蘅微微笑道:“是,相公。”
他不在这段时间,几间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添置了不少器物,顾凌章疑惑看向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