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仁宗脸色苍白,太后含笑拍了拍仁宗的手,她的声音镇定:“这没什么,这天底下的事还不都有个坷坷坎坎的,要是什么事都伸手可得顺风顺水,倒不正常了。”
仁宗看着她镇定自若的脸,忽然心生惭愧道:“儿臣如何能与母后相比?”方才只这么看一池莲花,他心里却犹如从悬崖峭壁生死杀场走了一圈回来,然而太后的镇定和安抚,却让他的心平静了下来。
不过是一会儿功夫,让他的心境完全不同,每次和太后相处,都会让他有新的认识和发现,让他惊异和赞叹。
先帝是他的父亲,他敬仰他尊崇,可是他却崇拜母亲。从小到大,他虽然大部份时间是在杨太妃那里度过的,但是太后让他迷惑和崇拜。小时候,男孩子一肚子稀奇古怪的问题,到了太后那里就烟消云散了,她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事都难不到。
先帝去世的时候,他害怕得要命,连杨太妃也害怕,只有太后在,她领着他手,一直走上金殿,把他领上皇位,握着他的手一步步教他怎么做皇帝。
坐在崇政殿和太后一起阅批奏折,他得花上好几天时间,才能把一个奏折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决定如何发落,坐上一整天,就觉得累不堪言。太后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小事当场批下,或召了辅臣奏议,或者到了大朝日公议。一日四三个时辰下来,她举重若轻轻松自若,丝毫不累,也丝毫不难。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象太后这样精力充沛,太后身边二十来个内侍女官辅助太后处理事务,外头翰林院、诸大学士、满朝文武,竟然都跟不上她的思路她的行动。
而她又不止是这些让他惊奇,小时候顽皮,把所有的诗文背得混杂不堪,太后头也不抬,哪一句出自何书何页何句,一句句理得清清爽爽,那时候他就非常迷惑地想,怎么她什么都知道呢?
这些年她身为太后,基本上只让他看到她在处理朝政,她在执掌天下。可是永远在某个偶而的时候,飘进他耳中一言半语,让他去想象另一个母后。
那天在金明池,新进的一批才人们在骑马比箭,他赞好,杨太妃却懒懒地说了一句:“比太后当年可差远了?”他却惊异了,那个高高在上端凝如山的人,也会骑射,也如下面的尚才一般,红衣如火抬手射鹄?
那一次大寿前几天,宫中奏乐,他看到太后倚榻卧着,听到一个音节时眉头皱了一下,他后来走出去悄悄一问,果然是这一个音节上走了调,于是他知道了,太后很懂音乐,但是,他从来没看太后提过。
那一天看奏折,看到永安军奏报去年占城稻面积扩大,收成增加,于是顺口问了一声:“这占城稻是什么时候开始种的?”然后大学士晏殊很奇怪地说,占城稻是当年太后首种成功的,天下皆沐恩德,怎么官家不知道吗?于是他又知道了一件关于母后的事。
细想这些点点滴滴,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令他惊异莫名。有时候他觉得沮丧,他是她的儿子,为什么她深藏不露却无所不知不所不精,而他自己却是样样稀松平常呢?
她甚至不曾为这个责怪过他,她经常赞赏他鼓励他,可这种赞赏鼓励,是母亲对儿子宠爱式的,那种“官家近日又大有长进了”的口吻,在他眼里,跟夸奖“从广昨日又长了一颗牙”式的夸奖也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仁宗不由地说了一句:“儿臣怎么比得上母后?”
太后看出他的心思来,轻轻松松地说了一句:“那是你年纪还小啊!”
仁宗涨红了脸:“儿臣年纪已经不小了。”他顶了这一句,又觉得很沮丧:“可是,对朝政还是难以着手!”
太后哈哈一笑:“这算什么,谁又是天生圣人,还不是历练出来的。”自家的儿子自家爱,仁宗虽然自我感觉沮丧,但是在她的眼中无处不好,这孩子宽厚克已,仁爱孝顺,她眼中一扫而过莫说各皇族宗室无人可比,便是连带算上其他年青才俊,也都要逊他一筹。数将过来,也只不过比先帝略差这么一点点而已。
皇帝如今的年纪,也和当年她初遇先帝时差不多,只不过当年她遇先帝,是逃难贫女和一朝亲王,自是仰视的眼光。如今是母亲看儿子,自是俯视的眼光。也因此当今天子在她的眼中,终究是比先帝差了一点点。
但是就算是先帝,也是三十岁上才继得皇位,而且此后也有她一直在旁边辅佐,更何况如今官家还小,更是不必着急。
她看着仁宗的神情,知道他有些求好心切,凝神一想道“去了天雄军的陈尧咨,你可知道?”
仁宗点了点头:“儿臣记得,是已故枢密使陈尧叟的弟弟。”忽然想起方才太后问他“满朝的文臣大臣,以何得升迁,有何长处,有何短处”的话来,又忙道:“他是父皇考中的进士,善射,是个神箭手,好像听说还脾气暴燥。”
太后满意地点头:“不错,这就是察人,朝中文武之臣,你得把他们的好恶来历都掌握。”然后就转了话头:“陈尧咨曾经对我说起过一件趣事,如今我倒想说给你听听!”
仁宗忙洗耳恭听。
太后道:“陈尧咨善射,当世无双,他亦以此自矜。一日射于家圃,偏有一个卖油翁,立而睨之,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尧咨不忿就质问他‘吾射不精乎?’那卖油翁却说‘不过是手熟罢了。’说着便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沾油。”
仁宗道:“这一手绝枝倒也难得。”
太后轻松道:“也不算难得,手熟而已。尧咨是个神箭手,一天不知道要练多少回射箭,积了多少年下来。那卖油翁天天卖油,这倒油的手法,只怕练得比尧咨更久更多。”她抬头含笑看着皇帝:“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个故事吗?”
仁宗隐隐感觉到了一些,忽然间有些哽咽:“母后!”
太后伸手,替皇帝整了整衣领,慈爱地道:“母后并不比你聪明比你强,但母后比你多了四十年的时间,来观察掌握这一切。天底下的事,就这么简单,唯手熟尔!我的皇儿,将来一定会比母后做得更好!”
仁宗一阵激动,陡然间信心百倍,昂首看着太后道:“母后放心,儿臣将来一定会做得更好,一定会有手熟的时候。”然后跪下:“可是目前,儿臣还需要母后继续训政。”
太后拉起了皇帝:“好!”
第三十二章 晋祠风云
“……高侔紫极威神异,回据柔灵胜势宣。矗矗端平规景叶,煌煌丰丽圣功全。承隅阳马层云隔,鸣磬花台晓色先。别笈籙缄龙印字,清坛香奏鹊鑪烟。流泉灌注通河汉,列馆回环接洞天……”这是当朝副相夏竦为玉清昭应宫所写的贺诗中的几句,虽说应制诗难免乏味,但从中玉清昭应宫的辉煌与精致可见一斑。
玉清昭应宫建于大中祥符二年,玉清昭应宫内除贮藏“天书”外,尚供奉有玉皇大帝、圣祖真武大帝、本朝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等的塑像神主。其东西三百一十步,南北一百四十步,总两千六百二十区,有三千六百一十间殿阁楼宇,一应宫室,皆选亳州最佳生漆;窗牖凡平之处,皆改为透空雕镂;一应匾额题字以纯金为之;廊庑、藻井、斗拱处,以金箔覆之。宫殿成时,又召全国画师,画栋雕梁,极尽精美,时人皆以为其豪华程度,甚至超过了秦代的阿房宫和汉代的建章宫。
月黯星稀,天空中黑云阵阵,时值盛夏,常有雷雨,因此汴京城中的老百姓们瞧了瞧天色,也不以为意,只将门户关紧,堵上耳朵便罢了。
不料今夜雷电极大,但听得雷声大作,闪电交加,将天空映得一片雪白,转眼间,但只见雷声隆隆,伴着闪电阵阵,一阵急雨骤下忽收。
雷电仍在交加,忽然间天边一个大的电球劈下,正劈中玉清昭应宫大殿,但见轰地一声,一个火球穿透屋顶直射入殿中,四处飞迸,刹那里烈焰飞腾,火光大作。众守宫卫士们吓得叫的叫,跑的跑,担捅提水赶着扑火不止,怎奈是杯水车薪,偏这一夜只刚才落了落急雨,却直是狂风劲吹。风助火势,但见大火越来越大,眼见火势无法阻挡,只片刻功夫,整个玉清昭应宫全都烧了起来。
大火熊熊直烧了一夜,直烧得整个玉清昭应宫变为一堆瓦砾废墟。
消息很快地传进了宫中。
“玉清昭应宫遇雷火焚毁?”太后在帘后的声音传出来,如此地急促而刺耳:“守宫官卫是作什么的,竟然如此负恩?”
“太后息怒,”宰相王曾的声音听起来却是稳重多了:“守宫官卫皆已经拿问,只是如何处置,还请太后示下?”
“重处,自然是重处?”太后的声音意有些恶狠狠了,凝住半天,忽然爆发出一声哭泣:“先帝竭尽心力方建成此宫,如今一朝焚毁,教我如何对得起先帝啊!”
“太后,”枢密使张耆出列奏道:“臣早上去看过,并非全毁,还有长生崇寿二殿未曾焚毁,只要再召集天下民夫,重建此殿,也就不负了太后对先帝的情义!”
副相吕夷简大惊,出列奏道:“太后,此举不可,当年为了建玉清昭应宫,浪费多少民力物力,几弄得国库财尽。幸得太后称制以来,罢劳役罢宫观罢营造罢采丹罢灵芝罢毁钱造钟,减浮费减斋醮减道场减各种节庆祀祠等,禁献术士道官,大赦天下,与民休息,这才天下太平,渐成盛世。如今若是再造玉清昭应宫,则又将民不聊生。更何况天圣元年,太后曾亲下诏书,说从今往后宫室营造一律减等,如今若是再造玉清昭应宫,岂非有违前诏。请太后三思。”
吕夷简一番话说完,宰相王曾也上前一步道:“吕夷简之言有理,张耆但知佞上,实不堪为大臣体统。”
枢密副使范雍上前道:“当年营造玉清昭应宫时,便是不该,如今一朝焚毁,想是天意,非出人事。臣以为应将剩下的长生、崇寿二殿也一齐拆毁,若是这两殿还继续留着,又要再兴大殿,则不但民力不堪承负,便是上天只怕不允许!”
太后瞪着范雍,怒火已经熊熊燃烧,好生大胆的范雍,此话已经形同诅咒。他焉能知道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