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却侧过头去,轻不可闻地说道:“又不是生离死别,道的哪门子别?”
杨康一怔,只觉得心中柔软得要滴出水来。忍不住便要伸手抚摸郭芙的头发,手堪堪举到一半,才惊觉不妥,掩饰般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道:“说的也是。”又转过身,向朱子柳笑道,“朱大哥,我这一去,你便没什么别的要说的?”
朱子柳笑道:“本是要说的,但你既这么问了,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郭芙扁了扁嘴,在一边打岔道:“杨叔叔,朱伯伯,我知道你们是聪明人,一个说了一句,另一个便猜到下一句。侄女可生性愚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朱子柳哈哈一笑,道:“郭姑娘莫要生气,华山非一日可至,便让你杨叔叔在路上给你说了解闷吧!”一边将二人领至马厩,牵了好马,裹了盘缠。二人送至门口,方才笑道,“此去华山,不比在江南仗剑,郭姑娘切记一路小心!”
郭芙瞧了杨康一眼,点头道:“侄女理会得。”
朱子柳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拱手道:“二位保重!”
杨康与郭芙在马上一个回礼,便策马扬鞭,向西而去。
匆匆七日过去,这一日两人已至华山山脚。
既已到了华山,二人便不再催马疾跑,只按辔徐行。郭芙忍了七日,这一日终是难耐好奇之心,开口问道:“杨叔叔,那日你和朱伯伯到底打的什么玄机啊?”
杨康早知郭芙好奇此事久矣,心道也难为她忍了这么久,当下却不答反问:“你且说说,当日你在南湖见到的那许多人里,除了一灯大师,还缺了谁?”
郭芙秀眉微蹙,沉吟着道:“与其说还缺了谁,倒不如说除了慈恩大师与朱伯伯,原本应该在的几位伯伯竟都不在。”
杨康笑道:“是啊,本不该在的修文与萍儿倒也都在。”
郭芙道:“你别再卖关子了成不成?到底怎么回事?”
杨康问道:“我听你朱伯伯说,我昏迷的时候你便跟他打探过老顽童的下落?”
郭芙点头道:“他那时说要吩咐人去打探。这有什么奇怪的?”
杨康道:“那时不知,此刻便知了?”杨康“嘿”了一声,道,“我瞧他是一开始故意不说才是。”
郭芙一怔,奇道:“这有什么说不得的了?”
杨康道:“这便与我方才问你的……南湖还缺了谁有关了。”
郭芙仍觉得满心不解,刚要再问,忽的灵光一闪,眨了眨眼,问道:“是不是小武哥和朱伯伯告诉你什么了?”
杨康被她这样一问,不由微微一笑,也不再装料事如神了,点头道:“是啊,修文说武三爷对欧阳一直耿耿于怀。只是他前些年担心修文哥俩,是以从来不提。待到如今哥儿俩都已成家立业,他再无挂怀,虽未必仍如数十年前那样对欧阳恨之入骨,却也不可能丝毫不将欧阳两次辱他之事放在心上。”
“正巧天竺神僧要回天竺,武伯伯与泗水伯伯借口护送,实际却想……护送神僧回到天竺之后,便顺路往白驼山一行。”郭芙皱眉问道,“可是这同一灯大师上华山探访故人有何相关?”
杨康赞许一笑:“你方才有两个字用得甚好。”
郭芙一怔,明白过来:“‘顺路’?”她心中有些感慨,喟叹道,“那朱伯伯与慈恩大师……”
杨康失笑道:“你朱伯伯可不是不想去,而是给一灯大师劝住了。不过一灯大师也知道朱大哥武功高强,心思灵巧,一般人可留他不住……咳咳……诸人之中,也只有慈恩大师制得住他吧。”
☆、第廿八回 此去随所偶(下)
郭芙自杨康掩唇轻咳起便白了脸色,此刻更是怔怔瞧着他的袖摆,“嗯”了一声,却不再答话。
杨康见了她神色,心中一痛,柔声道:“你别担心,我没事的。”
郭芙听了眼帘微颤,正当杨康以为她又要如那日在鄱阳湖上嚎啕大哭之时,郭芙却蓦地咬唇忍住,昂首说道:“你那时也如今日一样,一边咳血,一边嘴上还在叫我别害怕,说你不要紧的。”杨康微微一震,便听郭芙嘴唇发抖,似是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颤声道,“若是……若是一灯大师也没法子,你便跟欧阳伯伯服个输,叫他救了你吧!”
若是往日,杨康必要含笑说一句:“他却未必救得了我。”此刻见了郭芙神色,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此刻郭芙的下唇已给她咬得比往常更红了几分,她却毫无知觉,只继续说道,“那天我听慈恩大师说,杨大哥竟真的曾绑了你去寻一灯大师治伤?你……你难道要逼我也如此么?”
杨康迟疑半晌,终是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担忧。但你相信我,我对自己的身子不上心,真的不是我存心不想活了。”眼见郭芙神色微变,张口欲言,他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道,“我只怕我昔年作恶太多……与其报应到身边之人身上,宁可我自己早早受了。我也知这么想只是自欺欺人,只是……”
他闭了闭眼,再说不下去。却见郭芙神色数次变化,过了良久才咬了咬牙,哑声道:“好,只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决不将自己真的害死,我便随你怎么折腾,如何?”
杨康笑道:“芙儿有令,我怎敢不从?”
他话刚出口,便自一怔。这承诺太重,却被他以这般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便是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信。谁知郭芙定定瞧了他片刻,竟点了点头,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可不能对我失言。”
杨康闻言又是一怔,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道:“我记得我同你说过,我不是君子。”他原以为郭芙定会如往常一般不以为然,谁知他话音刚落,郭芙却灿然微笑起来,不由心中一奇,问道,“怎的?”
郭芙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但她眉梢眼角俱都带了笑意,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见杨康更是莫名其妙,终于“扑哧”一声乐了,轻叹道,“我不过是想,杨叔叔你既如此麻烦地多说了这一句,而不是随口敷衍我,那便是当真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了。”
杨康心中一酸,面上却做出啼笑皆非的模样,逗她道:“自你我相识以来,我哪一次不曾将你的话放在心上?”
郭芙嫣然一笑,正待开口,却听一声冷笑,一个狠戾的声音冷冷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个叔父、一个侄女,如此打情骂俏、伤风败俗,果真是什么样的老子才能生出什么样的儿子!”
郭芙神色骤变,刚要开口喝问,却见杨康也是脸色一沉,双手微扬。只见数十点寒光闪过,周身十来丈处传来数声“啊哟”的叫声,十来个身影从树丛中翻滚出来,俱是道士装扮,跌在地上呻/吟不止。杨康冷笑一声,抽出腰间竹棒,在地上微微一敲,扬声道:“树丛里的还鬼鬼祟祟躲什么?给你们赵师兄丢人吗?”
只听树丛中一阵窸窸窣窣,又有十来个道士纵身跃出,手上俱都拿了长剑,将康、芙二人团团围住。郭芙又惊又怒,未及开口,只听先前那声音冷哼一声道:“杨师弟好记性,做师兄的佩服不已!”
方才气怒交集未曾留心,此刻离得近了郭芙才察觉这声音并非出自那二十来人之中,而是自头顶传来。果然,身侧杨康半眼也不瞧向周围之人,只微微昂首,目不斜视地注视着一处山岩。
郭芙顺着杨康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身穿道袍,立在山岩之上,却是赵志敬。山风微拂,他的袍袖便也随之飞扬,若非表情阴鸷、面带怨毒之色,倒真有几分飘飘欲仙的模样。
但是要论拿腔作调,杨康平生还未逢过敌手,当下只漫不经心地瞧了赵志敬一眼,便漫不经心地说道:“小弟不才,年纪虽轻,却是长春真人门下大弟子。算来比赵师弟你早一年入门,师弟该唤我师兄才是。”
赵志敬眼中闪过一道怒气,但强行忍住,并不发作,只以手捋须,嘿嘿冷笑。
杨康扬眉又道:“师弟若是不信,回去问问王师叔便是……啊,对不住,近日事多,我竟忘了赵师弟已给王师叔逐出门下,这声‘师弟’,已是不能再叫了。”
赵志敬气得脸色发青,不由怒道:“姓杨的你别得意,我今日叫你有去无回!”他一扬手,朝岩下叫道,“众位师弟,大家一起上啊!”
那二十来人中虽有一小半中了杨康的暗器,但无伤之人均听从赵志敬号令,纷纷挺剑向二人攻去。杨康轻哼一声,眼角余光扫过郭芙,却见她长剑在手,并指捏诀,被十几人包围面上也全无惧色,反倒目光凛凛、神采奕奕,当真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他心中浮现一层奇异的情感,冷冷瞧了包围自己的诸道一眼,刚要上前迎敌,便听郭芙忽然开口唤道:“二叔。”杨康侧目看去,却见郭芙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笑意,低声说道,“擒贼先擒王。”
杨康一怔,仰首望向那山岩上的赵志敬。只是瞧见那越靠越近的十来人,不由又有些迟疑。郭芙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思,也不开口,“刷”的一剑便已刺向靠得最近的一人,冷笑道:“这帮臭道士算什么东西!也配同我动手么?”
杨康见她口中虽叫得狂妄,出手的剑招却舞得滴水不漏,脚下步伐更是精妙,不由心中一奇。但他也知此刻并非询问之时,当下轻喝一声,三招两式自包围之中脱身,朝那山岩奔去。
他身形如风,却一心二用,一边纵跃,一边仍留心着身后。只见郭芙一边与众道交手,一边仍在不住骂道:“不要脸的牛鼻子,全真教还没倒,全真七子还没死绝呢!如此急不可耐地要当赵志敬的走狗,你们还管他叫什么师兄,干脆认了他当爹吧!”
须知郭芙平素虽非斯文有礼的大家闺秀,但便是气得再狠也至多以言辞讥讽,却不曾如此粗鲁恶毒地谩骂。杨康越听越是暗中皱眉,只恨不得立时回到郭芙身边,好好盘问她一番。于是看着山上山下的道士便越发不顺眼起来,竹棒在地上一点,便凌空跃起。
赵志敬所在的那处山岩虽不甚高,山势却极为陡峭。所幸杨康所习的轻功心法本就是正统的全真教金雁功,虽远不如古墓绝学那般快捷无伦,但若不看平地疾行,只论拔地而起,却比古墓心法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