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康一怔,叹道:“多年不见,你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傻小子了。”
郭靖闻言心里也是微微惆怅,见女儿仍跪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不由扶了一把叹道:“芙儿你先起来吧。”郭芙心知并未逃过一劫,因而脸上仍有忧愁之容,并未见喜色。
☆、第二回 共此灯烛光(上)
杨康见状心中叹了口气,却也不便再说什么。当下黄蓉对郭芙嘱咐了两句,便与郭靖一同随杨康出了郭芙。待得出了府门,杨康温言道:“我在襄阳有套小屋子,欧阳现在正在那里。我不善医理,他的伤是怎么回事其实到现在还没怎么搞清楚。”
他一边说一边带路,虽然看上去气定神闲,足下却不免加快了几分。黄蓉见他步履并不踏实,隐隐有虚浮之象,呼吸却一派平和沉稳,不由心中暗奇,郭靖却已讶然道:“贤弟,你身上可也是有伤?”
杨康足下一顿,笑道:“有劳郭大哥费心,不过是些沉疴罢了。”郭靖见他不欲多言便也不再追问,倒是黄蓉挑眉道:“欧阳公子的伤可也是与此有关?”
杨康不答,却叹了口气道:“早就不是什么‘公子’了……”
黄蓉知道杨康在转移话题,但听了此言心中也不免感慨。多少年,就这么一晃而过。正径自出神,却见杨康已然停了脚步。
杨康并未信口胡说,他与欧阳克的住处确然就在襄阳城内。黄蓉初时以为他二人隐居必在城外山野间,却没想到大隐隐于市,他二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生活在她和郭靖眼皮底下,看那民房之前的小院落里点缀着各种常见的花草,竟像是已住了多年。
杨康快手快脚地推门入内,却见屋内窗明几净,只陈设着几个简单的家具,并无多余的装饰。杨康掀帘入内,转头对郭靖夫妇朝着床上气若游丝的一名中年男子努了努嘴道:“我捡到他的时候,他就这样了。”
只见这男子面容憔悴,眉梢却微微上扬,虽已是知天命之龄,往日风采却并未褪去几分,不必细看便知确是欧阳克。相较之下,变化更大的反倒是杨康了。
郭靖此时已坐到床沿,伸手探向欧阳克的右腕。他先前在蒙古大营受伤并不沉重,再者他内力深厚,加之正值壮年,此刻已然无碍,把脉刺探欧阳克伤势时使用内力自是收放自如。
杨康道:“这几年我跟欧阳倒也见过几次,虽也见他受过几次伤,却没有哪次的脉象是如这次这般——”他沉吟片刻道,“不像是与人比武受伤,倒像是走火。”
黄蓉道:“像是?”杨康摇头道:“我说不好,西毒一脉的内力心法我心里也有些底子。欧阳这次脉象如此沉重,说起来只是内力反噬,但他内力仍是原先的那一路,也未见他练什么别的武功。这心法他少说也练了三十多年,便是稍有不慎,也不该反噬得如此厉害才是。”
郭靖吁了口气道:“欧阳公子的脉象确实古怪,我刚刚以自身内力强行将他体内四散的真气收拢,眼下应是无碍了,但是他何以会如此我却不得而知,看来还是要等他醒来再说。”
杨康点了点头,突然似笑非笑地道:“醒了就别装了,你占了我的床三天我还没跟你问罪呢。”
欧阳克睁开眼,慢吞吞地撑着手臂做起来,慢吞吞地瞟了杨康一眼,继而慢吞吞地道:“果然我一碰到你就倒霉的很,连幻觉都出现了。”
郭靖瞠目,黄蓉为他整了整袖子转头笑道:“欧阳公子,别来无恙啊?”
欧阳克喃喃道:“完了,幻觉说话了。”见郭靖木愣愣站着尚未反应过来,杨康摇了摇头,轻咳一声对欧阳克道:“我不问你别的,就问一句。你现在死不了了吧?”
欧阳克苦笑:“何止死不了,凭空又省了好几年练功的力气。”
闻言杨康黄蓉都下意识去看郭靖,却见郭靖只是微微一笑,不甚在意。
杨康叹口气道:“难怪你要装死了。”
若换了是我,大概也要装死了。
黄蓉低下头,内心似有无限温柔氤氲开来。
郭靖握住了妻子的手道:“欧阳公子,你这伤……”
欧阳克笑了笑:“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了,别叫什么‘欧阳公子’了。郭大侠若是愿意,像杨康一样叫声‘欧阳’就是。”他抚胸咳了两声道:“也合该我碰上了,不过闲暇时练练功散散心,却撞上一个单眼男子使得一手古怪刀剑,不分缘由就要与我动手。照说我原也不惧他,只是当时我正旧气方尽新气未生之,一时怠慢便给他捡了便宜。”
郭黄二人闻言一怔:“使古怪刀剑的独眼男子?”
杨康眸色微深:“是公孙止?”
欧阳克脸带倦意,点了点头。
他看杨康眼神一凛颇有些冷意,不由又笑道:“怎么,你修身养性的这些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不成?我要报仇自然会自己动手,便是老爷我懒得理会这老头儿,要他性命的人也多了去了,你那宝贝儿子便是头一个,所以你也别操这份闲心。”
杨康闻言脸色倒确实好了几分,也有了开玩笑的兴致:“别一口一个‘老头儿’的,你自己又比那姓公孙的好了多少。”
欧阳克心不在焉地一笑,不去理会杨康的打趣,四下张望了道:“怎不见你那宝贝儿子?说来自华山一别我也有日子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他见杨康脸色有些不对劲,皱了皱眉道:“怎么?”
杨康苦笑,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到了郭靖的长叹声。欧阳克心思一转已然明白,看向杨康的目光便不由多了份古怪。黄蓉心里发苦,面上却并未显现出来。她与郭靖自来心意相通,又怎会不知郭靖在想什么?
当下夫妻二人也没心思在这里多留,与杨康及欧阳克又客套了几句便即告辞。
待二人走远,欧阳克又咳嗽了几声道:“杨康,你真是个疯子。”
杨康不答,转身倒了杯水只是发呆。过了半晌,他突然叫了声“欧阳”。欧阳克闭着眼睛应道:“嗯?”
杨康道:“郭芙……”
欧阳克道:“后悔了?想砍她一条胳膊赔给你儿子?”
杨康道:“怎么可能,”他迟疑片刻,道:“我今日凌晨去郭府,原是想寻郭靖救你。正巧过儿也在,便想去见他一面,正巧碰上郭芙手持君子剑已斩了过儿的手臂。……我跟她动手过了几招,她说,她来自咸淳九年。”
欧阳克一愣,面色迷茫:“咸淳九年?”杨康道:“襄阳城破。”欧阳克挑了挑眉:“你是说,这位郭大小姐,与你我一样?”杨康摇头道:“我不能肯定。不过,看她言行举止确实不是郭芙十六岁时的模样。”欧阳克道:“哦?这倒有趣。”
杨康应了一声便不再做声。欧阳克闭目养神,片刻后却悠悠地道:“如何?决定了吗?”杨康道:“决定什么?”欧阳克双眼仍未睁开:“你别跟我装蒜,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杨康沉默片刻道:“你先顾好自己吧,居然被公孙止伤成这样,也不嫌丢人。”
欧阳克笑了一声,不再搭理杨康,径自睡去了。杨康心里烦乱,转身掀帘,进了另一间房和衣而眠。他原以为自己这一觉睡得必不安稳,却没想他衣不解带照料了欧阳克整整三日,原是真的困了,这一睡,便睡到了天黑。
杨康是被隔壁间的欧阳克叫醒的。他睡得昏昏沉沉,隐约知道自己在做梦,却醒不过来。迷蒙中只觉得有人在推他,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欧阳克的一双桃花眼。
杨康有些恍惚,眼前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他怔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欧阳克,我们认识多久了?”
欧阳克挑眉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杨康定睛看了他片刻,摇头失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么多年,好像就你一个没怎么变过的样子。”
昔日浓眉大眼的愣小子成了维护一方平安的大侠,白衫金环的小妖女已在江湖武林中成为人人敬佩的黄帮主,唇红齿白的小王爷卸下锦衣华服自有一番别样的从容安然,而那个红衫绛裙外柔内刚的温婉女子亦在多年之前就换了青衣素装……
唯有这个男子,仿佛还是三十五六岁俊俏风流神采飞扬的白衣公子模样,哪怕岁月已染白了他的两鬓,眉目间也添了几许风霜,却始终不曾让人察觉到光阴流转。
欧阳克淡笑了一声道:“杨康,我记得你说过郭靖黄蓉殉城的时候七十来岁了,你觉得他们那时候和现在变得多吗?”杨康点头:“是没怎么大变。”欧阳克笑了笑:“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和三十几岁的时候自然也是很不同的,只是你未曾见过罢了。”杨康闻言也笑了:“说的是,”他看着窗外的沉沉夜色,忽然又道:“可是你还是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我们认识多久了?”欧阳克道:“这个,我还真答不上来。粗略一算总有五六十年吧……”他忽又摇了摇头,“不过其中有二三十年你我甚至不在同一个世间。”
杨康道:“是啊,五六十年……”他话锋一转道,“你知道今天郭芙对我说什么了?”他说着忽然笑起来,“她跟我说她今年只有十六岁。”欧阳克笑:“郭姑娘不愧是那两人的女儿,她这一句话实在妙极,可惜了我未见过她长大后的模样。”杨康出了一会儿神方道:“性子倒也没怎么变,还是一惊一乍的……只是,终究不是小女孩了。”欧阳克道:“跟她母亲一样?”杨康笑了笑道:“比她母亲自是大大不如,但配她夫君却是恰到好处。”闻言,欧阳克也怔忡了一会儿才道:“这可难得。”杨康问道:“怎么难得了?”欧阳克笑:“我这么些年也算阅人无数了,我原以为她与耶律齐必会成为怨偶。”杨康叹道:“我也没想到,这对小夫妻感情之深竟远胜旁人。”
欧阳克沉默片刻道:“杨康,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杨康默然道:“我很想对你说没有,可是……”他无奈地一笑,转身打开房内的大窗户,对窗外的人道:“不知贵客莅临,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窗外站着的,是手持打狗棒面有忧色的黄蓉和脸色苍白神情复杂的郭芙。
☆、第二回 共此灯烛光(中)
见了两人,欧阳克也并未有任何惊讶,颔首道:“郭夫人深夜携女前来,不知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