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康听出他调笑的语气,也是一笑,随即又正色道:“我也不是没想过,但若是南帝后人……”他想起那道人那句“既不够笨,又不够聪明”的,耳边却听欧阳克半真半假地猜道:“亦或是你近日手痒,又插手管了什么闲事,坏了别人大计?”
杨康顿时有些无言以对,良久才抬了抬眉毛,意有所指地瞧了欧阳克片刻才道:“我近日管的唯一一桩闲事,便是救了你叔父的狗命。”
欧阳克只当没听见他话中的讥嘲,迳自悠悠道:“若不是你的仇家,而是针对我和我叔父……那可真有些难办了。”
杨康也听不出欧阳克这话里的意思到底是烦恼还是自得,刚摇了摇头想说话,闷着的胸口却好像被针扎了似的一痛,忍不住倒吸口气,侧过头咳嗽了两声。
欧阳克怔了怔,却没问他感觉如何,只自顾自地沉吟道:“但若是针对我和我叔父,又干你什么事了?”
杨康仍在想那句“不够笨也不够聪明”,想了半天只觉得头疼无比,却听欧阳克忽然“咦”了一声又道:“等等,你既说那疯子是个道士,会不会是……”他等了片刻,不见杨康接话,想了想,又笑道,“不过全真教门下各个满口仁义道德,最瞧不起背后伤人的手段。我看此人必然不是……”
他口中这样说,心中却并不以为然。他倒也不是觉得全真教假仁假义,既已以多攻少,便是背后伤人也未必做不出来,而是想着,以他见过的全真教几个牛鼻子的气性而言,此人若真是教中二代弟子,在杨康面前早就端起长辈的架子。若是马钰这样好修养好脾性的,自然不会一言不发便出手,便是丘处机、王处一这般性烈如火的,出手教训前也必然先要责骂几句,岂有对自己身份遮遮掩掩的道理?
再者,这疯道人修为远胜杨康,根本不必趁杨康失神之时抢攻,杨康武功低微,他便是大大方方站着不动让杨康攻上十来招,也能将杨康整治得七荤八素。除非……
正凝神细思,却听杨康冷笑一声,道:“嘿嘿,满口仁义道德的全真教……建教数十年,除了我之外,大约还出过其他的逆徒吧。”
欧阳克见杨康语带讥嘲神色冷漠,眼中既有幸灾乐祸,更多的却是一种夹杂着恨意与痛意的怒色,心中微微一震,迟疑片刻才道:“这倒也有可能,只是……”
杨康一昂首,厉声问:“只是什么?”杨康这一句反问却不似方才讽刺时的故作冷漠,而是既尖锐又凌厉,欧阳克甚至从中听出了毫不遮掩的恶意。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消息不通,行走江湖二十多年,未曾听说除了全真七子之外,王重阳还收过其他徒弟。”
杨康道:“也未必是王重阳的弟子。”话虽这么说,口气却已软了,显然自己也觉得这除了他之外的“全真教逆徒”实在不可能是周伯通的徒弟。
欧阳克见他径自嘴硬,神色却颇为悻悻,心里不由一乐,嘴上却半点不提,只寻思着如何岔开话去,却听杨康沉默了一会儿又咳嗽起来,忍不住皱眉道:“你今日元气大伤,实不宜再度劳累。此事处处透着玄机,一时半会儿我们也猜测不透?不如……”
却听杨康咳着咳着,忽然便顿了顿,冲口道:“原来如此!”
☆、八、前尘
“雕虫小技,也好意思拿到我这里班门弄斧……”杨康咳嗽得愈见厉害,但他毫不在意,径自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可露相了。”
欧阳克问道:“怎么,那人不是全真教的?”
杨康鄙夷地轻哼一声,道:“凭他也配?莫说全真教的了,连是不是道是也说不一定。”说着,不等欧阳克追问,继续道,“他故意打扮得似道非道,却又存心漏了个‘贫’字出来……怎么瞧都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显然是怕我疑心不到全真教头上。”
欧阳克一怔,心想此话倒也有理,但攻心之计从来虚实难辩,杨康仅凭猜测便妄下断语,未免不够谨慎,便道:“那也未必。如果他料定了你这样想……”
杨康却一反方才迟疑不决的模样,极为肯定地道:“决计不会。此人若非道士,自然是存心想要欺我;但他若确是道士……”他眼中轻蔑之色更深,嗤笑道,“也绝非全真教的道士。莫说正格的二代弟子了,便连弃徒怕也轮他不上!”
欧阳克听了不由大奇,问道:“哦?”
杨康道:“外人不知我教内规矩,只当只要是我教中人,头上方巾尽可随意佩戴,又哪里知道个中详情?三代弟子之中,出家的可戴浩然巾,亦可戴逍遥巾。俗家弟子不常戴巾,若要戴巾,只能戴逍遥巾或唐巾,浩然巾却用之不得。而若是我师父一辈的弟子,戴的却是祖师爷自创的三教巾。这疯子如是全真教中人,断没有不知此节的道理。”
欧阳克点头道:“不错,我瞧这疯子的性子,也不似能甘愿为诱骗你入局而自降身份的样子。虽说外头书生文士头上戴的方巾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但若是全真教出来的二代门人……无论是不是弃徒,总不会戴浩然巾。”
却见杨康神色耐人寻味,正低声自语道:“嘿,教中规矩……往日只道它迂腐无用,却谁知……”
——却谁知,居然也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欧阳克闭着眼也能猜到杨康又是那一脸似笑非笑的淡漠神色,当下随手展开扇子摇了摇,岔开话道:“若他真是有意诱你猜他是全真教之人,便是尚未对你起杀心……我便说他武功身法跟你似的,看着凶狠,实际走的却俱是灵动巧妙跑捷径的路子,怎会为你身上那点灵气杀鸡取卵?”
他这话说的毫不客气,杨康又如何听不出来,此时听他夹枪带棍含沙射影,一句一句全都冲着自己来,先是一呆,随即却又忍不住一笑,笑了两声又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欧阳克心说这人简直没救了,一边用扇子抵在杨康后心上,拿捏着度了些许灵气过去,一边没好气地又继续道:“这疯子没事扮成全真教的牛鼻子干什么?还故意做出一副要杀你灭口的样子……若不是你知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便是他早就与全真教过不去。见你脑子活络,就想借你的手挖挖全真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好宣扬出去。”
杨康早知欧阳克为人懒散却不愚钝,这时见他漫不经心随口胡说,虽然稀奇古怪莫名其妙,但仔细想想,若自己此刻尚未身死,仍在阳间,倒真是一种可能。刚想调侃回去,怔了一怔,脑中却依稀闪过一丝微光,脱口道:“……难不成他竟有还阳之法么?”
欧阳克一呆,他信口开河,不料杨康居然当真。他心下一沉,又瞧了杨康一眼,却见那人面上半点不见嬉笑之色,眉峰微蹙,若有所思,显然正在思量此事是否确有可能。欧阳克心中顿生不快,不由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还阳?看来他装什么牛鼻子贼道士都是假的,装神弄鬼倒是真的。”
杨康听了一愣,举目看去,只见欧阳克沉着一张脸,神色森然冷漠,目光甚至有些怨毒。他全身一震,低下头去,道:“不错,你说得……你说得很对。根本没影的东西……”欧阳克心中叹了口气,便听杨康自嘲一笑,又道,“再者说,我和全真教……本就没什么关系。这装神弄鬼的家伙疯疯癫癫,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前后浑不相干,欧阳克慢慢摇了摇扇子,却没说什么。
——若真没什么关系,如何便连教中道士头上戴的什么巾,都能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他无声地勾了勾嘴角,缓和了神色,顺着杨康的话茬继续道:“或者那人本就没什么用意,故意弄出点声势,让我们误以为他另有居心,实则仍是为了强抢灵气。”顿了顿,又道,“是了,若是另有居心,只会散你的魂魄,如今日这般,倒像是那日我和江南六怪……”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没头没尾地问道,“喂,杨康,梅超风是真死了吗?”
他没头没尾地乍然问出这一句,杨康却又猛地一震,目光仍半点不变地落在地上,不与欧阳克对视。
欧阳克却不动怒,只是又叹了口气。他觉得这几日他叹气的次数委实太多了一些,简直要赶上当年杨康一步一步将自己逼上绝路,临死前那最后几日了。
他垂眼瞧着明显有些坐立不安的杨康,第不知多少回无声自问,这姓杨的到底何德何能,明明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偏偏最会兴风作浪,任谁小瞧于他,日后总要吃上一亏。
欧阳克慢慢摇着扇子,心不在焉地想到了自己刚死那会儿。
那时是真的恨杨康,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将他抽筋扒皮。但人死之后的日子实在无味,除了如当年练武一般修炼点精气灵气,连打家劫舍的兴致也不怎么高。那时他最大的乐趣乃是当个看客,将人间众生一一收纳眼底,好像身处局外,便凭空高人一等了似的。
其实欧阳克活着时也常自觉高人一等,但生命最后数月,不但活得狼狈落魄,心中也极不快活,便是临死前寻欢,也未见得开心多少,反倒是身死之后才渐又寻回从前的悠然惬意与自矜自傲。
而后不久,随着江南五怪与梅超风一一出现,欧阳克觉得自己又找到了新的看台。这两方上辈子便是生死之敌,远不是他这等被双方同时瞧不顺眼,闲来无事找个茬便能打一架的闲人所能比。
当时双方都是新死为鬼,别说伤了对头,甚至碰也未必能碰到对方。欧阳克瞧着双方你来我往“妖妇”、“矮子”地斗嘴皮子,他在一边笑得险些捧腹失态,不知不觉,生前的恩怨竟都似淡了不少。
再后来他闲得发慌,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便今日凑到梅超风边上,与她一起咒骂全真教的牛鼻子不长脑子,明日又凑到江南五怪那里,怒斥杨康实乃认贼作父猪狗不如的畜生。那时江南五怪已然与英年早逝的张阿生重逢,心情尚可,便只当他欧阳克死在杨康手里已经有了报应,也不甚在意他活着时浪荡龌龊还是个小毒物。
但几人若是心情不佳,便瞧他这欧阳锋的侄儿也不顺眼起来,尤其是那粗通文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