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见公孙绿萼说着说着,便泪盈于睫,想起数日前的险境,心道便是她自己见了杨康毒伤发作喷血的模样也给吓得不轻,公孙绿萼这辈子除了绝情谷与这南湖,几乎哪里也没去过,自然更见不得这血腥场面,难怪后怕,便握了握她手,轻声说道:“公孙姐姐快别这么愁眉苦脸的了,你瞧我和杨二叔不都好端端的么?”
公孙绿萼似是也察觉自己失态,连忙“嗯”了一声,强笑道:“芙妹说的是。”
她侧过头去,却见杨康半倚在床头,正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她刚自一怔,杨康却已转过了视线,朝郭芙望去,却不说话。
郭芙给他瞧得好不自在,不由脸上一红,叫道:“杨叔叔瞧什么呢?”
杨康沉默片刻,才叹道:“我瞧你有几日没睡了啊。”
郭芙闻言,眼神微微一闪,轻声道:“也没几日,不打紧的。”话虽如此,却也低下头去,不肯再与杨康对视。
只是杨康虽未开口,完颜萍却已出声劝道:“好赖义父已经不碍事了,芙妹你也该去好好歇歇了。公孙妹妹,烦你送芙妹回房,我和义父尚有些话要说。”
郭芙见状,自不好再拂众人好意,再者她几日不眠不休,确是早已倦了,当下便也不再推脱,只默默与公孙绿萼一道离开。
却说郭芙与公孙绿萼也离开之后,房内便只杨康与完颜萍二人。杨康见完颜萍目光盈盈地瞧着自己,不由苦笑一声,无奈地道:“要哭便哭吧。”
便听“哇”的一声,完颜萍一个箭步便扑到了床边,抓着杨康的袖子便哭了起来。
杨康心生怜惜,一边缓缓抚摸完颜萍的头发,一边轻声说道:“这些日子,难为你了吧。”他见完颜萍只是垂泪不语,便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别怕,有义父在,谁也逼不了你。”
完颜萍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却见杨康重伤之后仍是面色苍白的虚弱之象,但他眼神锋锐凌厉,却似比之当日在绝情谷与欧阳克争锋相对之时更为强硬。他见完颜萍怔怔瞅着自己发呆,便又是一笑,收敛了身上煞气,柔声道:“萍儿放心,有我在,他……他奈何不了你的。”
完颜萍一呆,茫然问道:“义父知道了?”
杨康苦笑道:“猜到啦。”顿了顿,又道,“我却不知,你什么时候……也知道了。”
完颜萍惨然一笑,道:“我可不及义父聪明。若不是他……他来找我,我也不会知道,这么些年,他竟还活着。”
杨康低声道:“他还活着,你不高兴么?”
完颜萍摇头道:“我怎会不高兴?只是原本十分的高兴,在知道他想做什么之后,却也剩不下三分了。”
杨康闻言,低声自语:“我也没想到,明知你不是……他竟还会来找你……”
完颜萍一怔,问道:“义父说什么?”
杨康一惊回神,微笑道:“没什么。”他见完颜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怕这义女心思灵巧,竟真的悟出些许内/幕,连忙岔开话道,“对了,话说回来,义父有件事要托付给你。”
完颜萍奇道:“什么?”
杨康叹了口气,沉声道:“你和修文想个法子,无论以言语哄骗,还是在饭菜里下药,这几日……便带芙儿回桃花岛吧。”
完颜萍愕然举目,见了杨康面上神色,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良久才低低应了一声。杨康听她应下,心中一喜,刚要开口,胸口陡然一痛,接着便又是一串咳嗽脱口而出。
☆、第廿六回 由来轻七尺(上)
完颜萍一惊,忙上前为他抚胸,正要询问,便听杨康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完颜萍浑身一震,待要再问,杨康却已轻轻将她推开,低声道:“总之,你凡事都遵从自己心意便是,什么都不用顾忌。”
完颜萍咬唇点了点头,迟疑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义父,你说……你说修文他……”
杨康闻言,面露不忍之色,轻叹道:“萍儿,义父可不是神仙。”
完颜萍又是一震,苦笑道:“义父说的是。”
杨康瞧着完颜萍纤细的背影慢慢消失,忽然讥诮地冷笑起来,但比那讥诮更深的,却是入骨的自嘲与疲惫。
过得数日,杨康外伤已愈,正欲下床走动一番,忽听得房外传来脚步之声,便轻咳一声,道:“是朱大哥吗?请进来吧。”
来人正是朱子柳,只见他一手持着判官笔,另一手却携了一个玉壶,微笑道:“我便猜你要坐不住,果然不出我所料,这才几日功夫,便急着下床了?”
杨康笑了笑,一边伸手接过玉壶,一边道:“我瞧不是我坐不住,而是朱大哥自己犯了酒瘾,却愁没人与你共饮吧?”
朱子柳哈哈一笑,道:“杨兄弟果然神机妙算。”他安静地看着杨康拿着玉壶把玩了片刻,缓缓给两人身前的杯子满上酒,忽然说道,“慈恩师兄说你重伤未愈,可不能喝酒。”
杨康持壶的手一顿,却嗤笑道:“朱大哥是在与我玩笑么?且不提我,莫非大哥你便是重伤已愈,可以饮酒么?”他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举杯道:“来,朱大哥,小弟敬你一杯。”
朱子柳与他双杯一碰,一口饮罢,低笑道:“我原也没想要瞒你。”
杨康颔首道:“不错。我苏醒那日,朱大哥你说我体内之毒是给慈恩大师逼出大半,却半句不提你自己,这便是直接告诉我你身体有恙了。”
朱子柳又饮了一杯酒,含笑问道:“我为何会如此,杨兄弟不好奇么?”
杨康眉头微扬,也含笑道:“若是二十年前,小弟大半是要问的。但如今小弟已然深知,有些事,不知道才是福气。”
朱子柳道:“杨兄弟真是明白人。此言当浮一大白,来,我再敬你一杯!”
杨康苦笑道:“我若真是明白人,便该在朱大哥进门前便装睡避你,而不是巴巴地坐在这里与你喝闷酒。”
朱子柳哈哈一笑,道:“你现下后悔,却已迟了。”
杨康笑了笑,道:“我只怕后悔的不是我。”
朱子柳一怔,问道:“杨兄弟何出此言?”
杨康摇头不答,沉默片刻,低声吟道:“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渔耕未死读亦在,不见樵夫空见柴。朱相公,我让你想起了你那位樵夫师兄吗?”
朱子柳握着酒杯的手陡然一颤,张了张口,却未说出话来。
杨康将酒壶自朱子柳手中取走,轻声道:“酒能伤身。我劝朱相公少饮为妙。”他轻笑一声,却忽然仰起头,将一壶酒都灌进自己喉咙。
朱子柳见状,面色微变,劈手夺过那酒壶,低喝道:“知道酒能伤身还牛饮?你不要命了?”
杨康被那酒呛得低咳不止,却是边咳边笑,仿佛遇上了什么极为畅快的事一般:“朱相公,你还未答我。是什么让你屈尊降贵与我结交,甚至称兄道弟?难道只是因为你丢了个兄弟,一时冲动,便迫不及待的要再认一个?”
朱子柳听了他这一番话,不由愣在原地。他其实本还有些隐忍的怒气,但目光一转,对上杨康清亮的双眼,却顿时烟消云散。他叹了口气,心中似喜似悲。过了半晌,才摇头道:“杨兄弟,你果真醉了。”
——若不是醉了,以你平素的为人,又岂会说出如此伤人伤己的话?
他想起杨康之所以会醉,大半是因为自己携来的那壶酒的关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顾杨康听不听得懂他的话,自顾自地骂道:“便凭你当年做出的那些猪狗不如的事,也配跟我师兄相提并论?呸!我若不是撞了鬼中了邪,怎会来招惹你!”
说罢,一拂袖便要离开,身上的长衫却忽被杨康扯住。
朱子柳转过身,恶狠狠地问道:“干什么?”
杨康涩然道:“是我错啦。朱相公……不,朱大哥,你别恼我。我只是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疑心你暗地里搞些龌龊勾当?”朱子柳哼了一声,脸色仍不太好看,却还是坐了下来。
杨康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朱大哥便是疑心我,也是应当。毕竟大哥伤得凑巧,我又出现得蹊跷……”
朱子柳道:“那我也该先疑心郭大姑娘。毕竟半死不活的是你,她却好端端的没伤了一根毫毛!”
杨康苦笑道:“朱大哥,这笑话不好笑。”
朱子柳缓缓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不好笑。但不好笑……又能如何呢?”
杨康无言以对,过了良久才低声问道:“若朱大哥疑心的并不是我,又不是芙儿,那……”他瞧见朱子柳的神色,终于不曾说下去,生硬地岔开话,问道,“不知大哥特来寻我,所为何事?”
朱子柳微微一笑,道:“我只怕我说了你又要发疯。”
杨康想起自己方才借酒发疯说胡话,不由脸上一红。好在朱子柳只是促狭一笑,并不多做打趣,便正色道:“其实你适才胡言乱语,倒也说中几分,我却是为我那二师兄而来。”顿了顿,他悠悠说道,“师父曾说,人各有志,万事随缘,不必勉强。是以当年二师兄要走,我们余下几个师兄弟都不曾阻拦。只是世事难料……”
原来那樵夫原本与其他师兄弟一道侍随一灯大师左右,但耐不住他家中父母的劝说,终于辞别了一灯大师与师兄弟,又回到大理为官。隔了几年,又依父母之命,娶了娇妻生下孩子。但他原非无情凉薄之人,父母相继逝世之后便辞了官,携了妻儿来到大宋,拜访师尊与众师兄弟。原本一路无事,岂知刚刚到得南湖地界,却遇上了一个对头。若非正撞上朱子柳,只怕不但他自己与妻子枉送性命,便是连十来岁的幼子也难逃一死。
杨康听到此处,不禁皱了皱眉:“对头?”
朱子柳苦笑道:“我师兄弟昔年在大理为官,纵然万事秉公,却不敢说从未做错,更不敢说问心无愧。”
杨康默然无语,只听朱子柳叹了口气又道:“我那二师兄生来死心眼,始终对当年离开师尊一事耿耿于怀,便是到死也不曾释怀。他死前对我说,他心中始终念着我俩当年的情谊,私心里一直盼望我能给他的孩儿取个名字。”
杨康见朱子柳并不说樵夫那对头的来历,便知此事多半已给解决。但那樵子临终遗言便是有什么不寻常,朱子柳也不该尽挑这细枝末节的讲,当下不由微感茫然。
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