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蝎蝎蜇蜇的,叫我哪一只眼睛瞧得上!”
“你……你不生气了吧?”
“我自然生气!”袁紫衣回身往床上一坐,“人各有志,张叔叔做了朝廷的官儿,又碍着你们谁了?成天拿他闲磕牙!就你们这些大侠啦、少侠啦干过好事?”
“好事?”胡斐脱口道,“帮着满洲鞑子欺压百姓,也算是好事?”
“欺压百姓!那凤天南可不是什么官儿吧?他欺压的百姓还少了?就是江湖上那么多帮派,放债、盘剥佃农、强占田产的事,你当没有吗?天下的恶都是满洲鞑子作的?”
胡斐愣了半天。他祖上是李自成贴身侍卫,他一直引以为荣,视满清朝廷为仇寇,这时听了袁紫衣的说话,却突然辨不清其中道理。过一阵才摇了摇头,道:“咱们不争这个了,好吧?那张……张大人不是早不在武当派了,你怎么跟他认识的?”
袁紫衣轻轻叹了口气:“当年我娘带着我流落他乡,处处受人欺负,是阿苏姑姑——就是苗伯伯的妻子——跟我师父还有张叔叔帮了我娘,又把我们接到武当山上。张叔叔公事虽忙,每年也要来看我们几回,我学了武功之后,也常常由他点拨。我……我从小没有爹爹,那些男人没一个对我娘有好心的,只有张叔叔……我不管他在你们眼里是个什么样,只是你别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成不成?”
胡斐挠了挠头,只得应了一声。在他心里自然觉得袁紫衣有些是非不分,那张召重出仕朝廷,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武林败类,她倒念起这人的恩情来。只不过从广东到江苏这两次会面,其间又是共同避敌,又是蒙她遮掩行踪,胡斐是少年情窦初开,一颗心早牢牢拴在了这活泼俏丽的女孩子身上。这时候自管不以为然,还是觉得不便逆了她意,想了想便转话题道:“我还没问,怎么这样巧你就到这里来了?”
“我是得了你的消息,想来告诉苗伯伯一声。你——咦,你既然也在这里,莫非是已经见过苗伯伯了?怎么又惹上张……张大人的?”
胡斐忙说了日前的事,又道:“张……大人只怕是跟那田归农一起,想找苗伯伯的麻烦,不过被我引到这里来了。就凭田归农那个本事,只会缩在众人背后喊‘放箭’的,大约也拦不住苗伯伯。”
“那倒是。”袁紫衣笑了起来,“再说阿苏姑姑虽然不会武功,人可厉害着呢!”胡斐见识过苏卿的颜色,对这句话倒深有同感,点了点头,忽然问道:“那凤天南——”
“那老贼小心在意得紧,我在路上见过一次,前呼后拥的,只怕要带了几十名家丁出来。我一个人却难找他的麻烦。”袁紫衣看了胡斐一眼,又加了一句,“就是我们两人也未必能够。”
胡斐却突然一笑:“他不是要参加那什么掌门人大会的么!咱们去京城堵他就是。”
“你说得轻巧!到了京师,天子脚下,又是那样的场面,戒备只有更森严的。你我是江湖无名小卒,怎么见得到他?”
“无名小卒,现下倒是的,”胡斐似乎胸有成竹,只是笑容越发狡黠起来,“等我们一人弄到一张名帖,大摇大摆地前去与会,谁还敢小觑了!”袁紫衣看着他目光闪动,恍然大悟之下,不禁鼓掌叫好。
他两个毕竟年轻,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脾气,也不管这事会有怎样后果,就商量着到哪里去弄名帖。福康安召集武林人士,举办天下掌门人大会的事,早在年初就已周知江湖。武林中人明白点的都知道这是清廷想起天地会、屠龙帮、红花会的旧事,防微杜渐,借此收买人心,扑灭隐患的意思。从傅恒到福康安父子两代,以满洲亲贵身份涉足江湖,结交武林豪杰高手,其实得了他们恩惠的人也真不少。这时候再办这样的大会,江湖中倒有多一半人都心痒痒的,恨不能借机攀上朝廷权贵,也算得了靠山。所以这个时候不论大小门派,各个翘首以盼,等着朝廷发一份名帖给自己掌门,从此在江湖上就有了立足的资本。那福康安盘算得也奇,想各门派有远有近,要是同时发出名帖,收到的便有先有迟,到达京城的日子更是参差不齐。他那人一向讲排场,要派头,好大喜功,觉得“天下掌门人同时进京”才好看,也暗含着来朝天子的意思。这个主意一定,就按诸门派距京远近算了日程,一批批将名帖发下去。五虎门远在广东,因此凤天南可算是最先得到名帖的掌门人之一。这时他既然行至长江,那么江南江北的门派也该收到名帖了。胡斐和袁紫衣商量得计定,就一同向北,不一日到了无锡。
无锡南面毗邻太湖,当年红花会势大时,太湖正是江南总舵所在,这时却只剩了个小小的帮派,名叫太湖帮,跟红花会毫无瓜葛,也不出名。胡斐他们盯上的却正是这太湖帮,他想少林、武当这些大门派,就算对朝廷并不反对,终究难以利用,只是给个封号叫江湖中人看的,这太湖帮虽小,却好笼络,有了朝廷支持,便成为控制地方的一霸,福康安必不会放过,也是孟尝君收容鸡鸣狗盗之徒的意思。果然等到第四天上,驿站里来了两个军官,胡斐这些天跟那驿丞早混得熟了,没套问两句便知,这两人正是往太湖帮送掌门人名帖的。袁紫衣顿时兴奋起来,几乎当场就要动手,胡斐连忙拦住,笑道:“城外宽敞,打起来不碍事。你还怕他们飞上天去不成?”
袁紫衣听他说得有理,强自忍耐了,转天两人就尾随了那两名军官出城。一到大道上,见那两人策马奔得快了,在他们哪看得入眼里,就紧追在后面,想找个合适地方下手夺帖。谁知追不多远,那两个军官猛然收缰,双骑急急驻足。胡斐和袁紫衣不及防备,几乎跑到跟前去,停了步望时,才看见道中心有人挡住了去路。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暗笑道:“这人倒来得是时候。”见那两名军官兀自提缰喝骂,彼此已心领神会,迈步上前。
忽听前面道上那人开口叫道:“慢来,慢来!你们两位小朋友来迟了,等下次吧!”
袁紫衣和胡斐都是一怔,就交换了个眼神,心想这人莫非也是为了掌门人名帖而来,又为何会知道自己目的。细看那人时,见是个三十岁不到的书生,秀眉凤目,一身牙白杭缎长袍也甚是雅致,只是手中拄着根黑黝黝的齐眉棍子,就显得不伦不类,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袁紫衣正想开口,已听那马上军官叫道:“你这人莫非有病!赶快让开了路,不然——”
“不然误了军爷公干,叫我吃不了兜着走是吧?”那书生嘻嘻一笑,“我就说入公门不是什么好玩的。这不是当差当得久了,连话也只会说这么几句!我弄只狗来养两年,保证汪汪得比你好听。”
袁紫衣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两个军官却同时大怒,再不答言,各自抽出腰刀在手,纵马过去就劈。那书生也不着忙,拧了半个身子,手中棍却猛然飞起,“笃笃”两声,也看不清打在哪里,两柄刀已应声而落。跟着棍子一横,那两骑马自顾从他身边两侧跑了过去,马上人却被带倒在地,呼痛之声不绝,早没了方才的威风。
那书生慢悠悠地走过去道:“辛苦了。那名帖就给我吧,也不算两位白跑一趟。”
“喂!”袁紫衣心里一急,就冲上去道,“你这不公平!”
“咦?怎么不公平?”
“这两个我们盯了四天了,你一出手,就要把名帖拿走,有没有这个道理?”
胡斐方才见那书生出手神速,而且举重若轻,情知他功夫不弱,生怕袁紫衣吃亏,忙抢上前来,想了想便举手一礼:“这位大哥,我们确是先来的,还望大哥让一让。”
“什么大哥?”那书生瞪了他一眼,“你两个才几岁?叫声叔叔还差不多。——哎,别跑,名帖先拿出来!”
那两个军官只盼着离开这是非之地,忙取出名帖来扔在一旁,连滚带爬地走了。那书生也不阻拦,只用棍子点住了名帖,笑道:“你们两个小朋友轻功很好啊,是跟谁学的?”
袁紫衣听他一再自居长辈,不由气起来,猛然抽出长剑来,一招“春云乍展”刺向那书生面门。那书生“咦”了一声,也不见如何动作,那根棍子竟像活了一般迅速弹起,棍头恰点在剑尖上。袁紫衣只觉得五指震得酸麻,长剑脱手而出。
“武当派的柔云剑法。”那书生也不趁势进击,棍头又戳在名帖上,却把下巴拄在棍子上,一派悠闲地打量着袁紫衣,“你师父是谁啊?”
“我师父是武当掌门,那又怎样?”袁紫衣气哼哼道,“你——耍无赖,以大欺小!”
“哎你还真机灵,一吃了亏就自认晚辈了。”那书生哈哈一笑,“那你还要这名帖做什么,掌门人大会跟你师父去不就成了?就小李公子那个脾气,你磨她两句,她还有个不答应的!”
“你认得我师父?”袁紫衣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心想李沅芷的性子倒是被这人说中,但“小李公子”这称呼闻所未闻,也不知道他打哪儿论起来的。那书生望着她得意地眨眨眼:“那当然。我跟你师父可是平辈,你还不叫叔叔?”
“胡说,我才不信!”
那书生也不生气,自顾道:“这么说来,‘绵里针’陆菲青陆老伯是你师祖,当年我们也很亲近的。——咦,不对,不对!你不是小李公子的徒弟!”
“你这人……”袁紫衣气得反倒笑了出来,“先是充我长辈,现在又说我不是师父的徒弟。你凭什么——”
“陆老伯外号‘绵里针’,他的功夫不露锋芒,柔中暗带煞气。就算小李公子为人有点着三不着两,没学到这精髓,也还轻灵写意。你刚才这招使得却是厚重有余,轻巧不足,以你一个女孩子,本来不应该这么使剑,除非——”那书生见袁紫衣的眼睛越瞪越大,早知道说中,便向她一咧嘴,“教你这招的是个内功深湛的男人。”
胡斐自然知道袁紫衣武功受过张召重指导,所以不知不觉走了他的路子。但眼前这书生单凭一招剑法,就把袁紫衣的师承路数推断出八成,确是见识不凡。胡斐在江湖中闯荡了两三年,自问武功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