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一挑,江潮平提着药箱走了进来,太医院值班的太监都忙,静妃的事情似乎并不紧急,他便一个人出诊。看到虞挚,他清俊的目光一闪,垂下眼帘行礼。
静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客气,而是对左右淡淡吩咐,“退下。”屋里只留如织一个侍候,东临退到外面把守。江潮平依旧低着头,对周围的情境并不惊讶,也没有好奇。
虞挚起身,手中还拿着未饮的茶盏,递到他的面前,审视着他的神色,“江太医,姑姑请你来是为本宫看病。”
江潮平头微微一抬,对上她的目光,心中已明白□□。太医到后宫诊病,不可私相授与,哪怕是一盏茶,虞昭容不是不懂。她更应该明白,与真金白银高官厚禄相比,一盏茶太过微不足道。
可此时此刻,她就端着石青的瓷杯,两袖清风再无其他,清澈的眸光闪亮着,隐隐透着锐利。昔日那个割破手腕、无依无靠的女孩,已是明媚的凤凰。
安静中,江潮平稳稳接过茶,饮了一口,仿佛这不是抗旨之罪,而是再平淡不过的动作,“虞嫔娘娘什么病。”茶香入喉,从此他们休戚相关。
泰极殿外,金吾卫岿然伫立,甲光粼粼。这时大门一开,议事的重臣们陆续走了出来。早朝过后能来此的,在朝中都是举足轻重。然而今天,大家簇拥着一人,纷纷恭贺着,“恭喜虞大人上任啊。”
虞晋抱拳一一回礼,一改往日为世子的桀骜气度,“还望诸位提点。”众人告辞散去,独留他一个,负手向宫门方向走去。
“虞大人。”树丛窸窣一动,里面响起低低的呼唤声。虞晋转头,只见一个宫女钻了出来,小心地环顾周围,确定没人,才对他招了招手。
“你是谁?”虞晋犹疑地皱起眉头,凌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侧妃
“奴婢红萼,不知大人可否记得。”红萼拂去袖上落的树叶,快速屈了屈膝,“娘娘回府时,奴婢就跟在身边。”
虞晋眯起眼回想着,他身边从来都是环婢如云,平时很少注意她们,不过对于红萼,他似乎有些印象,“哦,你就是那个一说话就脸红的丫头吧?”他端详着她的眉眼,随口说道。
红萼一怔,在这宫里除了皇上,她再没见过别的男人,更没有男人这么直白地和她说过话。她脸上不知不觉地火烧起来,一时忘言。虞晋看她呆呆的样子,只觉好笑,嘴角不禁挑了挑,“挚儿叫你来做什么?”妹妹入宫他虽不愿,但如果她有什么事,他不会退却。
红萼眼睛眨了眨,这才回过神来,差点忘了正事,“过几天便是十七了,静妃娘娘的生辰,昭容娘娘要奴婢转告大人……”她看了看四周,谨慎地压低了声音。
夏初时节,一向淡泊的静妃主动请旨,以生辰之名在溯月宫设宴,请后宫小聚。宫里已久未欢宴,皇上欣然应允。虞氏一族正得宠,内侍省忙碌地筹备起来。
清晨,虞挚梳洗完毕,前往朝凤宫请安。远远地,朝凤宫巍峨地耸立着,天空流云滑过,屋脊上的八角兽首仿佛吞吐着云雾。华修媛一袭海棠红的广绫裙,扶着宫人的手,从华音宫方向笑盈盈走来。
“这几日皇上常在香彻宫留宿,妹妹已许久没来这么早了。”她提帕拭了拭颊上的微汗,笑容中带着幸灾乐祸的得意,一字一句道,“可是也听说了洛康王新纳的侧妃?佳人正在里头请安呢,本宫与妹妹进去瞧瞧吧。”
虞挚脚步蓦地一顿,看着华修媛开合的红唇,不知为何,她最先的感受竟是可笑。
就为了刺激她,华修媛竟编出这样的谎话。
“妹妹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华修媛欣赏着虞挚的表情,明显地流露出怜悯之色,“还是妹妹已经知道了?哦对了,洛康王回京的时候,就带着这位佳人,全城百姓都看见了,想必妹妹也早见过了吧?”
一旁的红萼见虞挚脸色不好,虽不懂华修媛话中的意思,也料定没什么好话,她上前暗中扶住虞挚,“娘娘,进去吧。”
虞挚定定在站在原地,明知道这样是自取其辱,可她无法高傲地、满不在乎地走开,那是洛康王啊,是她还不知道情为何物时,就已爱上的人。
“封侧妃这样的大事,宫里怎么没有消息?”虞挚抑住慌乱的心神,抓住仅剩的救命稻草,尽管这疑问听起来那么微不足道。
华修媛畅然一笑,带着报复的快意,殷勤地牵起虞挚冰凉的手,“不到黄河心不死,妹妹,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朝凤宫里,宫人挑开明珠帘,雍雅的熏香弥漫飘出,虞挚眼前一片花白。她努力地想看清宫里的人,又隐隐地恐惧着。皇后刚用过早膳,身边侍立着一个宫装女子,清秀素净,纵使穿着华贵的锦衣,也和金碧辉煌的朝凤宫显得格格不入。
“给皇后娘娘请安。”虞挚屈膝行礼,旁边华修媛欢快的声音盖过了她。
“免礼。”皇后转过头来,脸上笑意犹存,看去心情十分好。她拉过身边女子的手,和蔼地道,“荆儿,这是虞昭容、华修媛。”
虞挚起身,抬眸看着这个叫荆儿的女子。只见她规矩地走过来,目光落在身前第三方玉砖上,两手不知所措地覆在裙边,行了一个生疏的屈膝礼,“臣妾拜见昭容娘娘,修媛娘娘。”
虞挚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企图在她清水一样的脸上找出丝毫和洛康王的联系,然而眼前这张脸并没有平息她心底的凄然怨愤,反而让它如潮水般席卷加剧。他为什么会娶她?!凭什么?就凭那平凡的眼睛,平凡的鼻子,还是平凡的嘴唇!一个连美丽都算不上的女子,而他是洛康王啊……
“真是个可人儿。”华修媛喜欢地走了过去,执起荆儿的手,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也真是有福气,能得到洛康王的青睐,不知道大铭国上下,有多少女子要伤心了呢。”
荆儿不知该说些什么,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皇后求助,目光却停在了半路。
那是多么美艳的容颜啊!一朵堕马髻,将乌黑的鬓发低低挽起,如云如雾,衬着白皙如瓷的肌肤,娥眉长扫,美目含波仿佛能舍人魂魄,湛蓝纱裙,束带勾勒出纤腰,外披刺云锦衣,拖在地上。
她从未想像过宫里还有这么年轻的娘娘,可她为何这样看着自己,羡慕……不信……不甘……
出神间,险些错过了皇后的话,“荆儿在严州救了叡康的性命,又一路照料叡康回京。这孩子家世清白,对叡康有救命之恩,做侧妃是实至名归。这许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吧。”
“可不是,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华修媛悠悠地转身看着虞挚,“虞昭容你说呢?”
虞挚脸上浮起一丝笑,家世清白,是谁毁了她的清白?又是谁如今高高在上,心安理得地用这两个字宣判?指甲陷入掌心,每到这样的时候,心底封存的恨意就翻涌出来,每一次都更为强烈,每一次都交织着越来越多的悲哀。南儿,洛康王,是她亲手将他们推开,如今心如刀绞痛彻肺腑,都是她咎由自取。
她仿佛赤脚走在冰上,一个声音冷酷无情:他早晚都得有王妃,有其他女人……
她仿佛置身沸腾的火海,一个声音喑哑而撕裂:可是,可是他曾那么爱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
现下的悲苦与过往的甜蜜在脑海中喧嚣着,让她无处可逃。
这时宫人递茶上来,虞挚勉强接过,手有意地一斜,茶水洒出溅在衣上。
“奴婢该死!”宫人吓得跪倒磕头,这可是皇上极宠爱的妃嫔,有一点闪失就是大错。虞挚支撑着站起身,颔首请求,“皇后娘娘,请容臣妾下去更衣。”
皇后在殿上转过头来,一如既往地宽和一笑,一如既往地优雅,“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一、还我
红萼扶着虞挚,才发觉华丽的衣袍下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不敢多问,跟着虞挚走入偏殿。虞挚坐在椅上,无力地托着额头,闭上了眼睛。雪山脚下的女子、落难的王爷……这样曲折的故事,一定会传为市井佳话吧。
门被轻轻地推一开,一个宫女迈步跨过门槛,右手犹豫地扶着墙,垂下的左手紧张地攥着裙子,“郡主。”仅仅一声便已带了哽咽,期待地看着坐在那里的虞挚,唯恐是做梦。
虞挚闻言抬起头,眯起泪眼才看清了来人,暂时忘记了悲哀,如寄?过去朝凤宫的如寄姑姑,如今一身粗使宫女的米白襦裙,双眼满含泪水。她回身掩上门,快步走到虞挚身前,扑通跪倒在她脚边,“郡主!”
“如寄……”虞挚看到故人,满腔的悲苦变得无比真实,锋利地绞痛着。她和洛康王的点点滴滴,如寄都是见证,如今却已面目全非,“你们都要离我而去了么?”
“奴婢永远不会背弃郡主。”如寄跪行了几步,匆匆擦干泪水,压低声音,“那天如织找奴婢商议时,奴婢发现陆公公在外偷听,当时已难以保全如织,奴婢只能脱身,以求留在皇后身边,为郡主所用。”她坚定地看着虞挚,目光坦荡,“奴婢卑微如草芥,但长了良心,亦存一口正气。郡主的恩情奴婢记得,皇后的卑鄙反复奴婢也看在眼里,绝不会为她而背叛郡主。”
虞挚望着她,悲怆中多少感到失而复得的喜悦,却又引发了更深刻的凄凉。此刻信誓旦旦的忠诚,明天又会是什么面目呢?一年后,十年后呢?青丝可成白发,红颜也会腐朽,本就没有永远,何况人心?在后宫中,有利可图即是好的,谁会奢求永远。
“如寄。”虞挚压下心中闷痛,面上恢复了平静端庄,伸手为如寄拂去颊边的乱发。如寄心中一暖,感动地抬起头。虞挚目光蓦地一冷,咬住下唇,扬手就掴在她脸上,声音不大但力道结实,如寄冷不防跌倒在地上,嘴角渗出血来。一边的红萼目瞪口呆,不知虞昭容是何用意。
虞挚站起身,垂下震得麻木的手,低沉的声音中颤抖逐渐平息,“保护好你自己。”
如寄捂着脸颊跪伏在地,忍痛开口,“谢娘娘。”朝凤宫人多眼杂,她来见虞昭容的事定会传到皇后耳朵里,若不用此苦肉计,皇后难免起疑。
虞挚收拾起残破的心情,抬起头时眸中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