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洛康王站起身,连日来夜不能寐是刚刚的小睡十分深沉,即使醒过来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我在外头躺躺就好。”
虞挚没有再劝,回头看着他走出去的萧条背影,收紧了怀中的衣服。近来他们都是满腹心事,然而能对彼此倾诉的却越来越少。他记挂晏儿,她难过江潮平,这些偏偏又是他们之间最敏感的禁忌。
秋日的清晨,充州城外落了一地寒霜。天刚蒙蒙亮,外面的叫骂声就已经此起彼伏。戚古大军已围城两天,浩南王严加命令闭门不战,逼得戚古人直跳脚把什么话都骂出来了。城楼上的大铭兵士手持旌旗恨不得自己眼瞎耳聋,也好过在这被人骂娘。
“戚古远道而来粮草不足,在我大铭的地界上不怕和他耗。”浩南王腰悬术戎剑,全服铠甲登上城楼例行巡视,身后跟着一众副将。他下颌泛着青色胡茬脸上也黑瘦了不少,但憔悴中难掩目光矍铄。浩南王手扶垛口低头望了望下面骂阵的,并不为骂声所动,“朝廷已增兵十万不日就到,到时就是他们滚出大铭之日。”
副将们虽恨得咬牙切齿,但没有一个提出异议。大家都听说了静妃病重京中催王爷回去,王爷却留下和大家并肩作战。眼下内忧外患,连堂堂王爷都顾不得一己之私,他们又岂能因为一时意气坏了大事。
“兄弟们,快看那缩头乌龟!”城下戚古士兵看见了浩南王,扯着喉咙喊了起来,“这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是被我们吓坏了吧?闭门不战想要回家吃你娘的奶!”
“小乌龟,出来看大爷怎么敲碎你的绿毛壳!哈哈哈哈!什么大铭皇子,分明就是胆小如鼠的懦夫!”
浩南王饶是只当他们放屁,面上还是沉了下去,转身带着副将往回走。
“你们没听说他娘和太医私通吗?”城下这一声格外响亮,震得城上众人脸色铁青,面面相觑。有些从京城来的将官对传言有所耳闻,此刻更是连头都不敢抬。浩南王的脚步声蓦然便重,下一句便让他彻底停了下来。
“通奸生的孬种能好到那去,老皇帝是乌龟,他就是乌龟养大的儿子!”
城下的骂声与笑声夹杂在一起,渐渐地变得愈发下流不堪入耳。城上士兵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一贯受人尊敬的王爷竟是此种出身。戚古人一定是在信口雌黄企图扰乱军心,堂堂皇室之中不可能有通奸这等下三滥的事,人家妃子娘娘都是尊贵出身,怎被说得和水性杨花的婊子一般……但如果一切非真,王爷脸色怎会这么差?
浩南王目中风起云涌,握剑的手因用力骨骼在格格作响。
一朝为贼,一生有辱。即使远离了京城,心头的困扰也从未减缓。他不明白母妃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何会变成众人口中寡廉鲜耻之人,将他钉在耻辱柱上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他杀江潮平难道不该么,为何所有人都要反对,莫非他笃信了十几年的忠孝仁义都是一纸空谈?
母妃沉珂在床,现在可又好些了么?
母妃为江潮平而得了心病,但他真的要放过江潮平么?真是可笑,亏他当初为人伦礼法顶撞父皇不惜被流放千里,现在看来一切都是笑话!
“王爷切莫听他们一派胡言。”副将虞时见势不妙,上前劝阻。此刻也只有他能说得上话。
“拿弓箭来!”浩南王头也不回地将手一伸,坚毅的侧脸笼着一层阴云。
虞时被这一声怒喝震得住了口,双手奉上宝雕弯弓和狼牙箭。浩南王接过飞速地搭弓上弦,长臂一舒把张弓拉得满月一般吱呀作响,眇目凌然逼视城下叫嚣的戚古士兵。然而未等箭射出就听啪地一声,手臂粗的弯弓足有一石二钧此刻竟然生生被拉断了!
众人看得脸色大变,虞时只得再取弓递上,谁知凡共三次竟被浩南王悉数拉断。
“王、王爷……”虞时两手空空,恐怕将全城的弓拿来都无济于事。
众目睽睽之下浩南王猛地将两截断弓掷于地上,此刻他一言不发神情还算镇定,只是目中猩红面容灰白,内心翻涌的愤怒羞辱全部压抑在胸中,重甲之下连剧烈的喘息都被掩盖了。
转身大步走下城楼,副将们瞪着眼愣在原地。虞时先回过神来蹭蹭蹭跟了过去,刚走下城楼便看见浩南王立在前头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虞时心叫不好奔上前刚要说话,浩南王一口血正正喷在他襟上。
“王爷你这是怎的?”虞时大惊失色却也心知肚明,扶着浩南王才发觉这七尺男儿早已站立不住,连月征战加上内心煎熬,任谁都要垮了。前面巡城的士兵远远走来,身后副将们从城楼上走下,浩南王捂着口一把揪过虞时不让他高声。
“本王没事,你不得声张。”浩南王面如金纸,一口气撑着说完再无法出声。虞时闭紧了嘴,额上也冒出冷汗,在众人来到之前勉力扶他回帐。
“怎么就病了?!”永安宫里虞挚的声音都变了调,她再顾不上什么太后身份,一把撩开珠帘走到殿下,“他现在如何?”
“王爷是急火攻心,军医说加上充州暑热后转寒,怕是染了疫病。”前线来的信使风尘仆仆,一进京连口气都未透就入了宫,然而虞挚还是觉得知道得太晚了。
从充州到京城最快也要半个月,浩南王能不能挺过这一段还是未知……
“军医还说什么,可有把握治好?”洛康王也急得负手踱步。眼看朝廷增援赶到胜利在望,谁料浩南王竟倒了。此刻他心里第一位的再也不是前方战事,只怕军医庸鄙耽误了叡南的病情。
“小的出发的时候,虞副将已经派人护送王爷返京。”信使低下头,面露难色,“但军医说王爷的情况捉摸不定,过去于营卫之中从未见过这种疫病。”
“派太医院的人去,立刻,传哀家的旨意!”虞挚手指着门外有些语无伦次,红萼领命跑了出去。安静下来,虞挚与洛康王面面相觑,却发现能做的只有这些。
“为何就这样了呢……”她无力地滑坐在椅上,静妃刚刚故去,上天就要将浩南王一并带走吗?“我如何对得起姑姑。”
“你这样担心也无济于事。”洛康王走过来宽慰她,然而他也是忧心忡忡,安慰的话语捉襟见肘。他们都知道在军中感染瘟疫是多么严重的事,打仗条件本就艰苦,偏偏得了最受不得苦的急病。
“他心里苦,我知道他是心里头苦。”虞挚喃喃说道,低头将脸埋在手中。洛康王紧锁眉头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沉默了下去,徒有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木叶落尽的夜晚有些阴冷,寒凉沿着锦被爬上人的肌肤,乘虚而入。虞挚面朝里躺着并没有睡着,听着单调绵长的更漏声她知道已很晚了,她也知道洛康王也一定正睁大双眼看着这黑夜。身后的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均匀,她却听得出那并非是熟睡。
“天下如果还有一个人能救南儿,便是江潮平。”她开口,发觉寂静中自己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突兀。
还是感到洛康王的身子一沉,片刻他才嗯了一声,久久没有说话。
“放了江潮平。”虞挚翻过身抚上洛康王的肩膀,他却没有和往常一样转过身来。
“你想我放了他。”这一句不知是在重复她的话,还是要追问什么。他的声音极轻极轻,好像稍微重了便会打碎他们之间脆弱的维系。
“为了叡南,是的。只有让他去。”
洛康王那边顿了顿,终于挑明,“你一直愁眉不展,就是为了这个。”
虞挚搭在他肩头的手僵住,关于江潮平,关于两江,关于盐运……这一直是他们的心病,许久不提让人以为一切已经过去,可一提起便是躲不开嚼沙般的龃龉。
她无法自欺欺人地假装江潮平的死罪与洛康王无关,他更无法忘记她曾将自己关在心门之外转身与他人联手,直到现在,她还觉得那人不该死,还一心寻机会为他开脱。让他去?难道出了京城他还会回来服刑么?
“江潮平可以医南儿,难道有什么比南儿的命重要?我只是让他去治病,又不是就此放他走。”虞挚心中烦乱,语速也不知不觉快了起来,有些咄咄逼人的质问。
“宫中太医逾百,医术皆比不上一个江潮平?”洛康王冷冷反问,让虞挚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知过了多久,她离开他默然躺了下去,“比不上。”语气平和,好像她接下来说的话根本无伤大雅,根本不会像匕首一样划开他的心脏,搅得旧时伤疤鲜血淋漓。
“当年瀚景王重伤之下感染疫病,便是我命江潮平治好的。”
一语带过,继而死一般的沉默,洛康王身形冷硬如石。虞挚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幔帐,忽然身旁床榻一轻,他掀被起身,衣也不披便走了出去。
虞挚慢慢蜷起身体,毗邻着被衾中他留下的余温。香彻宫的床宽大而柔软,她一人独守常觉自己如漂浮在水上的蜉蝣,然而对他来说,这里却拥挤得没有可容身之处。
第二天早朝后的议政结束,群臣都退下了,洛康王也起身施礼告退。晃儿却一本正经地端坐没有应声,反而撩了撩眼皮,“朕今日给母后请安,见她收拾细软要远行的模样,擎政公知道此事么?”
洛康王身形一顿,心里也一顿,“臣不知。”
“哼,朕谅你也不知道。”晃儿傲然起身先行离去了。佑荪担惊受怕又意味深长地偷眼瞧了瞧洛康王,殿下洛康王孤身一人立在原地,微微有些出神。
赶到香彻宫时,发现晃儿说的竟然是真的。坐在妆镜台前的人他险些认不出来,虞挚一身便装长发束起,正是清秀的男子打扮。
“你这是要去哪。”洛康王心乱如麻,顾不得如寄在场脱口就问。
“去找南儿。”虞挚没有回头,从镜中看着他。
如寄悄然退下,室内只剩他们两个,洛康王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南儿凶多吉少,我得去看看他。”
“你……”洛康王紧攥的拳头松开,心中难受只得苦笑,“莫非是要和我置气?”
“我没这么想。”虞挚平静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清澈坦然的眸中没有一点掩饰,“如今大局已定,战事接近尾声,朝中即便没有我也可以。但南儿……如若发生什么万一,我怎能不送他一程。”
“不成。”洛康王拒绝得斩钉截铁,“我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