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恰是卫昶指腹之妻,那颜中满楚古得家里的千金。
满楚古得一部属瓦剌旧贵,自打和硕特一族于上都建城行政,不曾随其迁入京内入朝为廷官,几代久居乡土草原,天地之间逐草而居,举栈置庐,奴役牧羊,算是北地皇族留守家乡的亲眷,向来关联甚紧,通婚联姻自然为绑系手段之一。
这一代的满楚古得族长膝下惟得一名嫡亲之女,自小便被捧作天之骄女,不及出生已如家族中的前辈女子,预订给了和硕特家族,只皇帝家的儿孙年岁个个不匹,正巧彼时兀良合真返朝复爵,和硕特八世也不浪费半点资源,乐得其成地替这族弟家一名甫出生没多久的儿子,与草原上那名贵族呼肯定下了婚约,讨得了两边的感恩。
这儿子不是别人,就是卫昶,那满楚古得家的草原千金,便是如今立在甄媱君前头的赛罕。
赛罕本随父族居与外城穹庐,少来上都,年岁渐长,却生了些躁动不安。
待嫁妙女,总免不了想见一见迟早要嫁的未来夫婿,更何况是眼界甚高的赛罕,更是想瞧瞧那人能否匹配得上自己。
虽同为瓦剌人,草原上成人的女子,较之上都长大的女子,愈发要大胆许多,打了声招呼,携了名家婢阿娜日,便赶来了上都,暂住于父亲每回来上都居住的特置行馆之中。偷偷在国公府外张望了几日,总算见着那卫昶的面,从此便是一眼误终身,喜欢得不得了,极是中意这番皇家赐予的姻缘,再也舍不得回去了,只呆在行馆内,白日里没事便去大总正府外面溜达来去,时而撞上还与卫昶搭上几句话。
满楚古得向来拿女儿当做儿子一般教养,也并不催促赛罕回家,反哈哈笑着爱女有气魄有胆识。赛罕在上都住了些日子,发现这未婚夫身边总是有个影子在晃悠,二人极是亲厚。那甄姓汉人虽常着男服,却是个女儿身,更是同住国公府,打听之下,方知其人背景,竟是个与卫昶朝夕相伴的,顿食卧不安,如鲠在喉。
阿娜日安抚赛罕,说这女子不过是柱国公旧友寄养在上都的一名孤女,还是个中原外族女子,与那未来姑爷压根不得有什么干系,偏女子心思敏锐,有了心上人的女子,看甚么更是洞若观火,暗暗跟踪了两回,又买通了国公府下人闻讯过几次,总觉那甄媱君与卫昶很不一般,又见那未婚丈夫平日里一贯淡静肃然,每每对着那甄媱君,却有些小孩相,唇际更是含不住的笑,憋了几回下来,实在忍不住,想法子故意同甄媱君撞了几次面。
甄媱君初次见这赛罕,实则并不算讨厌,起码不虚伪矫揉,说喜欢卫昶也无二话,贴得似苍蝇沾破蛋,倒也坦荡,谁想被赛罕挑衅了几回,也是不耐了,每每一见面,便是反诘相对。偏阿娜日与乌兰图雅是一对老相识,交情还不错,弄得每回两名主子碰面剑拔弩张,这两名丫头便是隔了岸皱眉挤眼,摊手叹气。
甄媱君也曾将卫昶扯过来斥责过,叫他把自个儿未婚妻脖子上的绳子拴好了,不要动不动便放出来咬人。奈何那卫昶也不晓得存的是个甚么见不得人的鬼心思,听甄媱君怒责,反倒笑如春花开,暖和得很,弄得甄媱君只好次次独自迎战那草原贵女。
这一回,既又是碰上了,注定便是免不了一场干戈。
甄媱君听得赛罕讽刺,总归回理察院也不赶慌,拉了拉胸前的褡裢长绳,甩了袖子:“这里头自然少不了我,哪里能个个像那颜家的千金,没事儿干便四处寻人的茬。”
赛罕的嘴巴本不及这中原女厉害,与她交锋几回,却也长进不少:“怎的柱国公是亏待了你么,弄得你乱七八糟的事儿确实多得不得了,跑出来挣这一点俸禄讨活,旁人不晓得的,还当国公家没曾给你吃喝穿戴哩。”
乌兰图雅最是听不进人家踩低家主,不觉插嘴咕噜:“府中上下待呼肯好得很,尤其国公同少爷,简直将呼肯捧上了天儿,呼肯也不过是不愿束足于闺门之内,方考取女科,以图回报。”
赛罕一听那少爷对呼肯好的话,又是心头不舒快,瞪了乌兰一眼:“真真是有什么主子,便有什么丫鬟。”说着,犹不解气儿,手摸向腰间那银鞭。阿娜日是个糯软肠子,又生怕好友沾染火星,受了无妄之灾,忙是上前阻了赛罕,低恳:“呼肯,莫要动气。”
甄媱君瞥阿娜日一眼,朝赛罕嗤鼻:“有甚么丫鬟,却不定有什么主子。”
赛罕气极剖了心声:“你还羞不羞,成日便黏着卫昶,反倒来说我的不是。”
甄媱君听得荒唐,哭笑不得:“我几时黏了他?我同他一衙办公,一檐同住,难不成你还得封了我的嘴儿,挖了我的眼珠子,叫我不去同他打照面?你好生的没道理。
赛罕仰脖道:“你放一百个心,我要你嘴巴眼珠也没用,还膈手呐。只卫昶与你本就亲密,你还不停给他做些好表情,他到底是个男子,怎的会不多想?你年龄已不算小了,却还寄住在人家的府宅里头,没半点嫁出去的打算,休要说不是为了府上的哪个人,也休要说是因着自家空了,无长辈给你做主!倘若你明白着跟我说了你也是欢喜卫昶的,日后我当正你坐偏,也不无不可,可你如今,嘴巴一套,作的却又是一套,怎能不叫我做些没道理的事儿?”
甄媱君只听到那句自家空了无长辈做主的恶毒咒损,后面那些甚么正偏都已是听不进去了,只身子一倾,迫近两寸。
赛罕顿悟自个儿说得过分,见她顶了自己鼻尖,虽不动声色,一对葡萄般的眼珠子乌楞楞地盯了自己,一眼望不到尽头似的,不免寒毛竖了一排起来,再眼光一下移,瞥了她腰间那柄小刀,唯恐她突然发难,退了两步。
甄媱君唇一扬,竟是嘿呵一笑:“你是她指腹为婚的妻子,我却是跟她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你们瓦剌人不是最时兴婚姻自由么,咱们二人,对阿昶来讲,哪个重,哪个轻,你不用脑袋也该是想得清楚!你还不曾过门,便端起了少夫人的架子妄想赶我走,倒是好笑得很。不消说些激人的话,我连寒窗科考跟死人翻船都不怵,会怕你?这国公府,我还偏是呆定了。”
这番一激,赛罕的脸色便是彻底垮拉下来,被呛了一肚子气儿,再说不得一句话,眼巴巴瞧着甄媱君领了乌兰图雅渐行渐远。
乌兰图雅时而戆憨,却也是不是看不出情形的人,见赛罕恰恰戳中了自家呼肯的伤疤,想甄媱君这些年嘴上虽从不提双亲之事,心中怎又可能全无半点疙瘩,面上无碍,只怕是强颜欢笑,被柱国公再是善待,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又哪有被父母疼爱,有手足相伴的好,故一路亦是不敢多吱声。
甄媱君见她嘴巴闭得紧紧,不免好笑:“我才不得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却说甄媱君逞了一时的口头之快,回了理察院,甫一坐定,正要摊了手头笔记作些整理,厅内长史官便来叫自己过去卫参议那边一趟。
、54尤物最移人
那抹红色一晃;甄媱君一双脚像是在地上生了根,移不开去半步。
卫昶几是怒其不争;手一扬,粗缰高高带起;座下骝马偏了偏颈;打了个响鼻;前蹄举起。
能有什么法子;山不过来;人过去。
乌兰图雅下了一把狠心,把甄媱君用劲往前一推。
她一下子被搡出来几步;甫欲回头去责;见一身红装的赛罕与阿娜日已走出人堆,朝城楼前的队中行去。
守将横了枪一阻;金吾老将军却收入眼内,朗声放行。
赛罕宛如花枝春鸟,雀跃过去,两条鳗鲡一般的乌亮粗辫飞来舞去。
草原少女天性不受拘束,毫不忸怩,挺了胸脯走近,在一群高头大马下对那天使行了两跪一揖,又朝老将恭敬有礼作了礼,呼出名讳:“客烈亦惕伯伯。”
坐骑上的英俊少年将军,马下的红衣漂亮少女,阳光猛烈得很,照得甄媱君眼睛发花,半天睁不开,干脆缩了回去。
金吾将军与赛罕父亲同辈份的人,年青时候素有些交情,又知兀良合真与满楚古得家的婚事,岂会不成人之美,笑了应:“赛罕来为卫昶送行啦。”
赛罕也不矫情,捏了辫尾莞尔恭声:“本来在外头看看就罢了,没料……”说着仰头一指卫昶,“见他撞到了,便干脆过来得了,反正赛罕也不是见不得人,顺带祈祝客烈亦惕伯伯早日缉贼凯旋。”
金吾将军大笑,抬手便指了赛罕:“我这世侄女就是这样坦率磊落,不愧乃我瓦剌的好女郎。”
那边笑谈传来,字句听得清晰。乌兰图雅胸内有些发愁,将甄媱君一耸:“瞧吧,这回叫她占了先。”
甄媱君将乌兰图雅拉了出去,背对城墙门,径直朝大街走去,道:“她本就是个先,我从来就不曾占过头。”边是走着,身后只觉有刺透背脊的目光,愈发加快了脚步,疾行至正街,寻了个茶寮,拣个靠窗的半阑位置坐下来。
乌兰图雅见她打从昨日起就有些浑噩,今日作风愈发不像寻常,满身锐气不知扔了哪个旮旯缝,说话净是示弱,更连别前一面都不跟卫昶见,想来念去,只当这二人又是闹了什么矛盾,好言劝了一番。
甄媱君莫名发问:“你既属意粥太咸,愿不愿意给他最好的?”
乌兰图雅听她问得直接,怔然:“自然……愿给他好的。”
她唇一动,若有所思:“我大概,也跟你一样的罢。”乌兰图雅被她绕得糊涂,正待深问,头一偏,正望见一袭朱红衣衫已由城门回来,正与边上的阿娜日边说话边朝这边走来,虽不笑,脸上却是心满意足的欢喜。甄媱君自然也看见了,将乌兰图雅手一抓:“付账,回吧。”说了迫不亟待下阶出了茶寮,乌兰图雅只好丢了银钱跟上去。
赛罕眼尖,刚得了这头彩,本就自得,见她形状有些落魄,拉了家婢便赶过去,背过手去一歪身子,挡了半边去路,做了个鬼脸:“小孤女。”
几次下来,赛罕已是摸着她罩门,晓得她最听不得什么,此话一出,阿娜日同乌兰图雅亦是一颗心跳了半截上来,只怕两人又得争上一争,却见甄媱君身一闪,睨了赛罕一眼:“小孩子一个,无聊。”非但不回击,反是退让,又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