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坐的都是各地前来参加春闱的儒生,此刻早没了斯文样,高声吼道:“姓王的,我大老远走过来听你讲书,你就这样打发我?”
“王登科,你昨天也来的这出!今天不讲完了哥几个和你没完!”
“你今天得给个交代!”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王登科把茶杯一磕,“什么叫昨天也来这出?啊?给什么交代?昨天张三在少林寺和一禅大师对打,今天他还在少林寺吗?啊?没见我已经讲了半个时辰了?没见我讲得口干舌燥的?哎哟,给你们讲点故事聊以解忧,还挑三拣四的,不爱听就别听呗。外面多的是讲书的,也犯不着到这儿荒郊野岭来听我废话。”
他说完快速将众人扫视一遍,察觉又多了好几张生面孔,暗自窃喜,心想照此进度,不用讲满月底就可筹足银子。到时便去京城改住上档次的客栈,也要置办身像样的衣服,才好登门自荐。
他眼下住的地方距离京城有一天时间的脚程,实在远了些。春闱将至,各处客栈酒肆爆满,且价格高于平时数倍。多数考生是与路人合宿,或是节省开支或因无房可住。也都精打细算,各个皆以殿试为最终目标,勒紧裤腰带等着出头。
是以春节过后京城街头突现了许多贩卖字画的书生,也不失为一道风景。
王登科寒窗苦读几年,去年总算过了秋闱,原以为就可大展宏图,不料到了京城才知吃住如此昂贵。他亦自喻清高,连街边卖字作画都是瞧不起的,啃了多日馒头,后知后觉发现不吃不喝也活不到会试,这才放□段讲评书。
他和客栈掌柜商量,每日午后讲一场,五五分。耳熟能详的大侠事迹他不讲,他似乎有特别的门道,连着说了小半月全是鲜有人知的江湖轶事。
只不过大家都是文化人,不像往常听书的粗人那样容易糊弄……
“王登科,你每天故意拖着故事进度,不就是想多赚几个钱嘛!”
“还是说你后面的故事还没编好呢?”
“明天还要是这样,我们可就再不来了!”
“就是,要我来讲这故事,也能讲得比他好。”
本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贤人,个个井民似的抱怨诸多不满,王登科也不予以反驳,因他晓得这群人会耐不住好奇急切想知道后面的故事,明日必定再来。等众人三三两两走后,角落里出来个年轻男子,对王登科道:“王贤弟。”
王登科见了笑道:“周大夫,今天没出去摆摊儿?来坐。”
周大夫道:“本来要去的,突然想听听你说书。”
“您要想听,我晚上关了门单独给您讲。”
两人住同一间客房,王登科家境贫困,睡的地铺。
“没关系,我和他们一起听了,夜里你也有时间看书。”
“您甭客气了,我也磨不烂嘴皮。”
王登科说的不是客套话。这周大夫说是大夫,其实也是来赶考的。寡言少语,除了王登科几乎只和店小二说话。学过医,午后会去前面集镇当一会儿江湖郎中,晚饭前回来。他看王登科手头拮据,常以“下午多把了几个脉”为由请王登科吃饭。晚间无事,油灯也尽让给王登科用。他自己有几本书,想看就靠过来随便翻翻,都是医书。笔帘很少打开,毛笔全干了。他总是什么也不做,面前摆一个浅绿色的砚滴对着看,干坐到子夜,也不知在想什么。
京城冬季气候阴冷,此客栈位于两山相连的山沟处,湿气重,木料受潮,阴面多现苔藓。夜间山里走一趟都能沾惹满身雾水。客栈又简陋至极,只要一吹妖风榫卯就吱呀作响。能坚持屹立不倒真是万千中的奇迹。
王登科虽不会趋炎附势,眼睛不瞎。周大夫没有穿金戴银,说话行事自有一派气度。出手大方,有时会从外面捎上好的烧酒回来,点最鲜嫩的鱼肉与王登科同吃。席间还要谈天说地,像是多年好友。他不故意表露有多少见闻,但三两句便引经据典,见识独道,王登科惊讶之余亦感受益匪浅。
王登科想着要不是周大夫解释进京太晚没找到落脚地,他这类人物哪会在偏远的山沟里和自己挤着住。当下接济,对周大夫是不足挂齿,对王登科无疑乃雪中送炭。他心里明白,着实感激,周大夫想听自己说书,开三天专场都是可以的。
周大夫问:“王贤弟,你今天这故事是自己编的?我听着有趣。”
“不是编的,确有其事。”
“那是你的亲身经历了?”
王登科怕最后的谋生手段被听了底细,咳嗽下,两人进屋密谈。
他道:“是我进京的路上道听途说的,但也不全是一个故事里的。评书嘛,得博点儿彩。”
“你知道那个使暗器的白衣人详情吗?”
“听说是不得了的高手,年纪小,喜欢穿白衣。我听了好几个人描述他,不全是我讲的那样儿。”
“说详细点。”
“出手狠辣,绝。我今天讲的是一个侠客告诉我的,他说他当时就在现场,双头蛇和道士打起来时根本没人注意那个白衣人,好像是双头蛇出招的时候把血溅到了白衣人的桌上,把菜坏了,他才气得出手杀人的。”
“暗器呢?是银针?”
“银针……我想或许比银针要粗。”
“腰上有没有挂玉牌?”
“这我不知道。”
“你故事里的张三是谁?是那个侠客?”
“是他。这个故事里就是他。”
“佩的是剑还是枪?”
“剑。”
“你敢确定?你有看见?”
“我确定,我看见他提的双龙抢朱白银长剑。”
“多大年纪?”
“而立前后。”
周大夫大松口气,王登科道:“周大夫有认识的人?”
周大夫含笑点了点头。
肖凉下午原要去行医,出门时王登科正说着书,觉得张三性情与江小天有几分相像,同是大大咧咧见人就套近乎模样,不由驻足多听了几句。后又觉得白衣少年与唐白安非常相似,一样的嚣张跋扈。若这故事属实,可不就是江小天遇上了唐白安?心下猛提,好歹没打断王登科,等众人散去连忙上前盘问。
这下弄了清楚,江湖故事向来以讹传讹,他自嘲怎就忘了。并且仔细推敲,唐白安与江小天早已互相认识,绝不可能出现相知相识之故事。要说那个白衣少年是自己,还有一番可信的余地。
他回忆当初与江小天初识也是动不动就射出了银针。这样一想,他要撞上故事中的情况可能真会忍不住杀了双头蛇。江小天定会少不了啰唆,说他随便了人性命。他这次要辩解就不会再扯上陈鬼医等人,闹得两人不开心。最好什么也不辩,江小天说是就是,说错就错,免得江小天婆婆妈妈的,念叨个没完。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以前怎么没想到。二人立场还是反的。
他忍俊不禁,笑着问道:“你这故事后来怎么发展的?张三不会对那白衣少年说教了一遭吧。”
作者有话要说:考试程序可以简化为:乡试(秋闱)→会试(春闱)→殿试
、三十七
肖凉的摆摊位置在一家医馆对面。
他自历练伊始替人看了许多疑难杂症,早已腰缠万贯,问诊不过聊以打发时间。诊费收得少,开的药亦常见又便宜,久了就有些抢对面的生意。虽然找上他的大部分是穷苦百姓,医馆看在眼里多少眼红。
某日他正为一农人把脉,对面医馆朝他走来两人,一人将农人粗暴推开,另一人坐了,对肖凉道:“听闻这位就是小有名气的周大夫?”
肖凉哂道:“不敢当。”
那人道:“可要讨教了。”说着把右手平放在桌上,示意肖凉为其把脉。
肖凉想这是要踢馆了?也不示弱,撸上袖子将手指搭在那人的脉上。哪知指腹刚一接触,对方手腕巧翻,要擒肖凉。
肖凉未料到把脉也能有变,吃惊之余急速收手。可惜慢了一步,对方右手紧跟,拇指直取肖凉脉门。肖凉右手霎时一个无力,被死死按在桌上。他火气顿生,左手拂起,对着那人的面门弹出暗器。趁其抬手格挡功夫,他五指紧夹跟银针,运足内力平推至那人肩上,但对方同时也出拳捣向肖凉心窝。两人各自受招,肖凉胜在银针有毒,那人闷哼声朝后跌在地上,立即吐了口暗色的鲜血,旁边另一人赶忙上前搀扶。
肖凉假装心口无事,坐在原位冷冷道:“阁下技不如人,不送了。”
那人对肖凉瞪射出怨毒的眼神,由旁边那人扶着走了。肖凉中了一拳,胸闷气短很不舒服,没坐多久便收了摊。回去脱掉衣服一看,胸口大块显眼乌青,所幸只是外伤,但也牵动疼痛了几日。
后面肖凉摆摊也没再有人过来找茬。
因此事,他有意无意会注意对面医馆出入之人,大多是武林人士,间有身穿华服者走动。
他想起此地距碧溪镇不远,该医馆很可能是某江湖人的经营。那日挑衅者派头不小,理应中毒,却还未前来央求解药,不知何故了。他不过问,问诊时候自然有病患与同伴抱怨,说京城近来武林陆续集结,半夜都能听见屋外马蹄踏响,睡不安宁。
“……我听那声音,感觉是往东边去的……”
东边可不是碧溪镇的方向。
“……前几天,北大门进了很多带武器的人,这几天也都在进城……”
“看来这段时间都得小心一点儿了,天知道他们暗地里搞些啥。”
“没错,自求多福。”
肖凉听罢是倒想去不去的。想去是思量倘若是孙云珂等人,指不定可以遇见江小天;不去是考虑万一是摘星楼等人,去了不是自投罗网么。反复犹豫了数天,期间耳闻京城越来越乱,最后决定暂不进去搅合,至少也得等到会试结束。
“时处乱世,这是好事啊!”王登科道,“机遇多变,有大机会升官发财,一步登天!”
“是吗。”肖凉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不感兴趣。
刘梦云说得对,京城的考生都忙着追名逐利,四处打点关系。
他认为自己不是那类俗人,有人问到他了,他便说他是个大夫。做大夫,有人来挑衅,他又与之动武,自诩武林人。眼下武林出事,他再次明哲保身,觉得自己是个书生。
真乃里外不是人。他也不知道真正想做的是什么,权当走一步看一步,摸石头过河。
会试几日大雪纷纷。学子场外等候时分多在讨论其他,王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