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跟平西爵没有关系。”
“……”林瑞哲把头稍稍后仰,靠在了冰冷的石头上,神情有些倦怠,“苏越,你的血是冷的,你根本不懂感情。”
他停顿了片刻,然后斜乜过眸子望着旁边的人:“我不管你说的人究竟是谁,可是我知道你对他的心意并不是真实的。如果你心里有一份这样纯粹的爱,你是不可能做出那么多心狠手辣的事情的。”
“……不,就因为他不在乎我,不肯正眼看我,我才会做出那些事情。”
林瑞哲笑了,眼瞳却很冷:“没有人会因为自己爱一个人,就杀掉所有他爱的人,这种感情不叫爱,它已经扭曲了。”
苏越不说话。
林瑞哲平静地道:“你仔细想一想,在你心里,他真的是那么重要吗?”
“是的,他很重要。”
“有多重要?”
“我说过,我可以给他一切我所有的。”
“那么你拥有什么?”林瑞哲望着他,嘴唇轻启,“仇恨?罪恶?苏越,你以为你有的是爱,可是你给他的只是痛苦。你从来就没有学会过怎样明断心里的感情,也许一直以来,你都误会了自己的心。”
“你难道能比我更懂我自己?”
林瑞哲垂下睫毛,苏越看到他眼底流露出一丝温柔,可那丝温柔并不属于他:“我不可能懂你,我懂的只有我的家人,还有萧娜。”
顿了顿,林瑞哲又问:“你很了解那个人吗?”
“……”苏越被问得一顿,这么多年来,他就像只知道往前飞的荆棘鸟,盲目地执念着那片孤寂无人的枫海,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林瑞哲。
他救过他的命,为他疗过伤。
然后他就以为他是温和的,善良的。
他在自己最冰冷无助,命悬一线的时候出现。
然后他就以为他是自己的救赎,是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指尖渐渐冰冷起来,回头一看,原来那么多东西,都是“他以为”,都是臆断。
他根本不了解他,只是这个人在最恰当的时候,踩在了他心城的裂缝上,他就莽撞地以为这个人占据了他的胸膛,成了他的一切。
可是如果林瑞哲并不是他的一切呢?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事情,他手里染上的血,灵魂里种下的罪,那些屈死的人,那些缱绻思念,嫉恨固执……都是为了什么呢?
一向无所畏惧的苏越竟然不敢再往下想,这种感觉很难受,就好像站在一汪幽碧的池水边,他即将要纵身跳下去,却不知道池水究竟有多深,更不知道里面潜藏了怎样诡异的活物。
蓦地,就有种毛骨悚然的畏惧感。
“你爱的不过是个假象。”林瑞哲淡淡道,“他是你在困境和黑暗中想象出的一个十全十美的人,苏越,他只是你给予自己的,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自从被俘之后,林瑞哲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神态淡然地和他说过话。可是这番谈话,却要比之前任何一次辱骂,折磨,怒斥,贬低都来得更加冷漠。
因为他喜欢的那个人,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支点,然后把他这十二年的朝思暮想,一往情深,所有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地撬动,最终推进了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突然觉得很疲惫。
林瑞哲休养了大半日光景,他和苏越自这次谈话之后就再也没有聊过几句,一方面是林瑞哲不想再聊,另一方面是苏越不敢再聊,于是各自闭目养神,等到从藏身的山洞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月亮爬上枝头,轻灵细腻如同水晶般的光辉覆盖到半月岛上,却遮不住一地疮痍。
到处都是焦残的枯木,熏黑的断壁,尸首显然是有人来处理过了,但仍旧遗漏下了许多残碎的痕迹,完全扭曲了的大腿,揪紧了的断臂,甚至是粘在岩石上的肚肠。
这里原本是易北欢度酒宴的地方,现在却成了乌鸦与秃鹫的乐土。
林瑞哲默不作声地行走在其中,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脸色更是白得可怕。
“易洛迦……”手指啪咔捏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的眼眶逐渐湿红起来,“……我不会放过你。绝对不会。”
回到城里的时候,映入苏越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白色,几乎每家的门楣上都悬起了易北国的魂幡,往日乐和融融的升平景象已经不再,放眼望去尽是披麻戴孝的哀民,就连一向热闹的伊人楼也是门可罗雀。伊人嬷嬷尹茉摇着美人扇,怨念至极地翘着二郎腿风中凌乱。
“他娘的,谁想到竟然会有火灾,烧了半月岛也就算了,还弄得整个帝都哀鸿遍野,断了老娘财路。”
一边抱怨还一边磕着瓜子,瓜子壳很豪放地啐吐在地上。
活脱整个易北就她最潇洒的样子。
在稻谷高粱中长大的单纯的百姓们基本都听信了王上的话,再加上执笔叶筠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的写法,把易洛迦的罪状轻轻巧巧地用“火灾”遮掩了过去。
可是农民容易听信君王的言论,精明的商人却未必如此,虽然表面上也装作乖顺的样子,但背地里已经有不利于易洛迦的风言风语不胫而走。
对于“易洛迦才是幕后主凶”这一说法,立刻接受的基本上都是些男人,他们像硕鼠一样举在一块儿窃窃私语,最后无不例外地用“衣冠禽兽”“人面兽心”“道貌岸然”来做总结,甚至有猥琐的男人还私底下说他:“明明长了一副欠男人操的脸,却莫名其妙地如此招女人欢迎。”
也许最后一句才是他们之所以对“易洛迦就是凶手”深信不疑的主要原因。
可是那些姑娘少妇甚至老大妈们却一致不肯接受这个说法,甚至有的丈夫想在晚上睡觉前和妻子嚼嚼舌根,都会被平白无故地踹上一脚:“死鬼,胡说什么,平西爵大人怎么可能是这种人,不许诬蔑他,被当差的听见了要杀头的,还不赶紧闭嘴。”
听着都觉得这样的夫妻夜话分外没情调。
苏越站在平西爵府外,由于是晚上了,严峻森然的大门紧闭着,月光洒在宽敞的台阶上,门口的石狮子威严肃穆,廊下悬挂着的两盏白绢灯摇曳着照亮了他的脸。
明明可以离开,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甚至逃回故国。可是漫漫在清冷的街上转了一圈,听着梧桐枯叶在地上沙沙吹卷,停下脚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平西爵府前。
……这好像是……他唯一可以容身的地方了。
苏越想,他如今的模样一定很可笑,衣冠不整,狼狈不堪,他背叛了易洛迦去救林瑞哲,然后呢?
然后什么都没了。
就像一只被当头泼了冷水的流浪狗,恹恹地拉耸着脑袋,摇尾乞怜地回到饲主身边。
不知道平西爵看到这只落水狗,会是怎样的表情。
苏越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挽起衣袖,扣响了门环。
等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条缝,从门缝中透出微弱的暖黄色光线,露出一小道俊俏脸庞的丫头正是侍女翠娘。
“……姑娘,请问我还可以进这扇门吗?”苏越苦笑着问眼睛瞪大,嘴巴合不拢,一脸震惊,仿佛生吞了鸡蛋似的翠娘。
门内的丫头呆愣了片刻,啪地一声灯笼从手中滑落,惨叫一声:“呀~~有鬼啊~”
26
26、那个人 。。。
翠娘把苏越的脸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捏了好久,一边捏还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这细腻的手感,这暖和的温度,这……可怕的目光…呃……
“摸够了?”
对上苏越阴郁的双眼,翠娘总算是回过神来,嘿嘿赔笑着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被吓出来的冷汗,又弯下腰手忙脚乱地拾起地上的灯笼。苏越看她这副样子,挑起眉角:“摸出什么结果了?”
翠娘:“……是……活的。”
苏越:“……”
一路走在熟悉的花园曲径中,翠娘叨叨地在耳边说着话,苏越听得心不在焉,隐约飘进几句什么“大人最近好像都不开心,动不动就发呆,笑的时候也好可怕。”“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你是怎么样从岛上逃回来的?”
迈上积了落叶的台阶,前面就是易洛迦的卧房,翠娘显得很高兴,飞快地对苏越说:“我这就去通报大人,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卧房的黄花梨雕窗隐约透出暖黄色的烛光,屋檐上悬着的八角青铜小铃在晚风中叮当作响,门庭前栽着的老桃花树娉婷婀娜,淡粉的花瓣在明朗的月色中泛出近乎透明的光晕。
翠娘去通报平西爵了,苏越便静静立在院落中等着,隔些天没有回来,却发现一向干净整洁的庭落中积了些许落叶,不知是不是翠娘偷懒了,没有及时扫掉。
正偏着脸兀自出神,翠娘掩了易洛迦卧房的门,步履匆匆地下了台阶,走到苏越面前,脸颊微红,神情也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便对苏越说:“那个……大人说他没功夫招待你,请你……呃,自行离开。”
苏越一怔,秀气的眉逐渐蹙起,眉心皱成一个川字。
翠娘不敢与他对视,拉耸着脑袋,咬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苏越淡淡说:“……那就不叨扰了。”
听他这么一说,翠娘似乎是松了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呼出去,硬生生又被苏越接下来的一句话给噎了回来。
苏越微笑着说:“不过走之前,我想见他一面,这总可以吧?”
翠娘立刻慌了神,连忙道:“不行不行,大人说了不想见就是不想见,你不能去。”
“见一面我就走。”苏越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心里也多少有了些不好的猜想,便清冷冷地微微一笑,“毕竟,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当面提醒他。”
他说着便径自往前,翠娘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家阻拦不住他,更何况他说的那件“很重要的事情”又让翠娘心神动摇,在原地徘徊不决的时候,苏越已经走到了卧房前,推开了雕刻精雅的门扉。
屋子还是照旧的模样,珊瑚树,紫檀凳,铜镜,依旧老老实实呆在原来的位置,甚至连花瓶中插着的迎春花都没换过,只是原先娇嫩鲜艳的金色花瓣隐约已有些打蔫,有气无力地垂落。
什么都没变,只是在易洛迦铺着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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