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
阿旺不料这个公子竟然问这样的问题,不由暗暗称奇。她刚才从众人的语气中听到石越的身分不同寻常,但是却并不知道石越的大名。
「能看懂家乡的文字吗?」
「奴婢读过几年书。」阿旺低声答道。
石越点点头……
注九:大奥,沉括《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二记载:「熙宁中,宦官黄怀信献计,于金明池北凿大奥,可容龙船……」〈按,这个大奥就是一个早期船坞的名词,似乎不太好解释。〉注十:北宋的三百贯,相当于王安石一个月的俸禄〈不包括其他收入和补贴〉,相当于一个知县十个月的俸禄〈不包括他七顷以上职田的收入〉,相当于一个低等厢军约九年的薪水,所以这个时代,座钟主要是一种奢侈品。
但是一座普通的座钟,对于俸禄收入丰厚的官员及地主富商来说,完全可以购买。沉括所买著名的梦溪园圃,花了三百贯。当时的士大夫阶层中,苏轼时常穷困,但是也常有余力用五百贯来购买宅第。所以对于座钟,上层阶层有足够的购买力。
注十一:宋代实行食盐官营专卖制度,价格很高,穷困地区的农民,甚至有「经年不食盐者」。
第五章 提亲
三月初四,文德殿朝会。
赵顼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听王安石一条一条地读着《方田均税法十八条》,这是王安石最终议定的改良版本。
石越在班列中心不在焉地听着。
将唐甘南送走后,钟表行和技术学校很快就要开始运作,再过几天,沉括又将回到军器监协助改革,他将一张西晋时造的古琴送给清河郡主,又送了一面上好的铜镜给柔嘉,再用一幅卫夫人的真迹,从濮国公手里买回阿旺─用唐甘南的话说,这阿旺堪称天下最贵的女奴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见吴充、冯京等人已经开始慷慨陈辞,认为方田均税法「事烦扰民」。
王安石、吕惠卿则条条反驳,金碧辉煌的文德殿里,顿时只听见大臣们高昂的辩论之声。
不知道为什么,石越忽然心中生出厌烦之意。
「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天下熙来攘往,孰不为名为利?这几年来,他要风得风,要水得水,虽然略有风波,但是却也算得上是青云得意,不到三十岁就官居要津,而且也算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理想而努力。
但是似这样每日忙忙碌碌,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真的有什么意义吗?自己固然是自认为想把中国引入一个正确的方向,但是王安石又何尝不是如此?
自己知道王安石是错了,可是自己真的敢那么肯定自己做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即便自己来自千年之后,但是面对这个早已改变的世界,也许自己的眼光能透视千年之后,却未必可以正确地引导这个文明走过眼下的一百年!
如果度不过这一百年,千年之后的事情自己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石越并没有意识到,政治家永远不可能把民众带到最正确的道路上,不是最坏的道路就是一条好道路了。
很多时候,石越都在想,希望有一段时间出去走走─到目前为止,他最远只去过一次江西。
他记得千年之后有一位政治家说过:「我的影响力甚至还达不到北京全市。」
石越其实也知道,自己真正意义的影响力,也许不过只是白水潭学院的一部分。三年多的时间,也许自己做的,已经是自己能力的极限了。
石越再次把目光投向黑黑瘦瘦的王安石,相比之下,冯京与吴充,就要显得富态许多。
「五十多岁的老人,还能有着如此坚定的理想主义信念,想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石越在心里想。
「公子,方田均税法已经不是重点,如果真有公子所说的天灾,我相信王安石撑不过这一次天灾的,我们要早点准备王安石罢相之后的策略……」
「对付灾情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案,我们还应当有一个万全的方案,把这件事告诉皇帝,他无论信与不信,最后都会对大人更加信任与倚重……」
「理想的方案,在五年之内王安石要继续留在相位,对公子的事业更有利,但是未来的事情总是不断变化的……」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的话依然还在脑海之中,自己的幕僚不希望自己坚定地反对方田均税法。
石越知道这中间还有别的原因,因为《方田均税法》是宋代有识之士百年来的梦想,并非王安石一人的冲动。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虽然从理智上,意识到这个法令会有巨大的弊端,但在侥幸的立场,他们也希望王安石来做一次试验,反正失败了,自己正好从中搏取政治利益。
即便是很关心民众利益的司马梦求,在必要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地让民众去承受苦难。
石越在这两个人面前,有时候真会觉得自己好天真、好幼稚!
不过在另一方面来讲,也幸好他还有一点天真与幼稚,为了达到高尚的目的而不择手段,最后很可能会使人性扭曲,让执行者忘记了高尚的目的本身,反而会陶醉在不择手段所带来的一个个胜利中,最后迷失自己。
权力对人的诱惑,环境对人的同化─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是很容易迷失自己的。就算是石越,现在也慢慢变得理所当然地接受别人对自己的尊敬,有时候也会很想用「最简单的手段」打击不合自己心意的人。
石越一直到此时,依然自觉自己还有一份高尚,其实这种高尚,站在另一个立场,不过是对千载流芳、万世景仰的绝世功业的追求罢了。
实际上,如果是自觉选择研究历史的人,一百个中没有一个能逃出对后世之令名的追求。
「石卿,卿意如何?」赵顼略显嘶哑的声音打断了石越的思绪。
「陛下,俗语有云:『小心驶得万年船』。方田均税法的利弊,不实行很难体现出来了,不如就请先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试行。」
石越此言一出,朝堂当中立即有许多人暗骂他「小狐狸」。
江南西路是王安石的老家,福建路是吕惠卿的老家,支持新法的人多半也是这两路出身的官员。你们不是要方田均税吗?先拿你们的老巢开刀。
冯京和吴充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眼,眼中微微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个方案,吕惠卿岂能接受?
若是全国一体实行,他吕家的事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摆平,一句话下去,哪个县令敢得罪自己?
但是如果单单在这两路实行,到时候全国官员、御史谏官甚至过路钦差,只怕都会把目光牢牢盯着这两路,吕家强买巧夺来的数千顷良田、庄园,岂不是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个月前,自己的弟弟吕升卿还让家里买了几百顷田。
不止吕惠卿一人如此,王安石自己清廉,可是他的亲属就未必干净;曾布的妻弟魏泰,在县里为非作歹,这些吕惠卿知道得一清二楚。
新党如此,旧党亦不干净。
只不过这两路旧党较少罢了,所以他们更会盯死,若是新党真的去厘清田地,只怕两路田地厘清之日,就是新党身败名裂之时;若是装模作样,那么他们也会有样学样。
而且,万一碰上一个不知好歹的官员,在皇帝面前把一切抖落出来,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石越之前说先厘清官员及戚属之家的土地,吕惠卿心里也知道的确说到关键上了,但是就算王安石也知道,这件事执行起来有多大的阻力。
念及种种,吕惠卿不顾一切地站出来,朗声说道:「陛下,臣以为石越所言不妥。」
「吕大人,下官所言,有何不妥?难不成福建路有何问题?」石越语带讥刺地问道。
吕惠卿冷笑道:「恰恰相反,福建路问题不大,黄河以北诸路问题却大得很,所以下官才说不妥!」
石越略带讽刺地笑道:「吕大人,愿闻其详。」
吕惠卿脸上闪过一丝夹杂着讥讽和恼怒的笑容,他毕竟城府过人,立时冷静下来,从容说道:「陛下,臣以为,行大事者,当不避艰难。
「方田均税之法,其要是在防止豪门大户逃脱税役,使地多的人多纳税,地少的人少纳税,让穷苦小民得以休息。
「石越所说先在福建、江南西路实行,已经大违方田均税法之本意。因为这两路豪强兼并,是天下各路中比较轻的。真正兼并严重,隐瞒不报风行的,是黄河以北诸路直到开封府。」
赵顼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从石越的口中已经知道。
石越见皇帝点头,心知不妙,当下朗声问道:「治国如治病,病情严重之处,猛然下药,只怕会医死病人。现在从情况稍好的诸路试行,积累经验,岂不强过骤然在黄河以北推行?」
吕惠卿干笑几声,诘问道:「石大人此言差矣。所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现在黄河以北兼并逃税严重,而方田均税法本是对症之药,岂有不在此处实施,反而去千里之外的福建、江南西路积累经验之理?
「各地情况不同,江南的经验又如何可以搬到河北来?」
这番话说得赵顼频频点头,冯京等人暗呼不妙。须知吕惠卿舌辩之能,朝廷之上,只怕无人能及,司马光、苏轼都吃过苦头的。
这一节冯京等人想到了,石越也想到了。
他知道这样辩论下去,只怕要被吕惠卿说得哑口无言,念头一转,改变主意,向吕惠卿问道:「吕大人既然如此说,那么吕大人以为天下兼并隐瞒最重的地方是哪里?开封?河北?永兴军?」
吕惠卿占到上风,心中得意,见石越发问,不及细想,脱口说道:「开封、河南最厉害,其次是河北。」
这本是新党的共识,公开的秘密,但是共识归共识,公然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
朝堂之中,果然如石越所料,顿时一片哗然。石越所举三个地方,这文德殿中倒有一半以上来自于此。
石越心中冷笑,继续问道:「既是开封、河南为甚,敢问吕大人,开封、河南兼并土地、隐瞒不报的情况,大致若何?」
吕惠卿背上已经发凉,他虽然春风得意,不可一世,但是一句话把满朝文武得罪一半,顺便把皇亲勋贵、内侍外戚全部得罪,他心里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这等事,当问开封府、京西路、京东路的官员。」王雱虽然暗暗幸灾乐祸,但此时却也不能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