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吕惠卿能在皇上面前扳倒石越,到时候不如顺便把桑充国一起除去,不知省却多少麻烦,免得他那份报纸天天在那里说这不好那不好的。」
王雱心里实在觉得王子韶思维简单,忍不住出言讥笑道:「除去桑充国有何用?还能除去有富弼背后支持的《西京评论》么?连唐垧这种人都开始办报纸了,桑充国这种人,可以利用,不可以硬来。否则偷鸡不成蚀把米。」
「奇怪,石越为何要将这三十余人送到杭州去?」张琥不解地问道。
王雱摇了摇头,笑道:「管他为何,石越尚且自身难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且看吕惠卿和蔡确如何演戏便好了。少去石越在京师碍手碍脚,我们就可以好好做一番事业。方田均税法的推行,会更加顺利。」
「军器监改革现在由苏辙在主持,此人一向不是太听话。元泽兄可否向丞相说说,让小弟去工部谋个差使?顺利也好监视苏辙。」王子韶涎着脸说道。
张琥心中冷笑,他知道军器监改革,实际上是个大大的肥差,多少利益关系牵涉其中,经手的物件、银钱,随便捞一点,也不会是个小数目。
苏辙持身尚正,那还好说,若这个王子韶进去,那就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不过这等事情,他却不会说出来,千里求官只为财,干嘛阻别人的财路呢?
王雱却并不知道这些情弊,正待满口答应,突然想起一事,忙改口道:「家父很看重蔡卞的能力,此人能够同时得到家父和石越的器重,实非常人。军器监和工部,只怕都不太方便安插人进去了。」
王子韶不由有点失望,略带酸味地说道:「蔡卞那个黄毛小子么?」
蔡卞十二岁中进士,此时年不过十五,居然同时得到石越的举荐和王安石的认可,在当时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王安石对蔡卞如同对吕惠卿一样,当成自己的弟子看待。而石越不知为何,也对他青眼有加,因此不知惹来多少人的嫉妒。
张琥有点同情地看了王子韶一眼,笑道:「蔡氏兄弟同年中进士,和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是同榜,透过这层关系,让石越青眼有加,也不是难事。听说他兄长蔡京,最近也常在石越门下行走。」
「那又有何用?只须石越敢荐他们试馆阁,蔡确和吕惠卿定会找出毛病来。」王雱不屑地说道,「那个蔡京,一看就两面三刀,不是好人。」
「元泽兄,你看是否要在《皇宋新义报》上,轻描淡写写上几笔?石越年纪轻轻,做到宝文阁直学士,已经是异数,怎么还敢援引党羽。」王子韶酸溜溜地说道。
听到「宝文阁直学士」这六个字,带着「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三经新义》编撰、《皇宋新义报》主编……」这么一长串官衔的王雱,心里就觉得不舒服,不过石越总算去掉「翰林学士」了,否则他一听到这个官衔,真就如同有东西堵在心里一般。
似乎是为了消去这种不快,王雱故作潇洒地挥了挥手,道:「不用去理会了,现在就让吕惠卿和蔡确闹吧。」
张琥捋着几缕胡须,得意地笑道:「嘿嘿……明日石越叩阙之后,大伙去城外相送,我也颇想看看吕惠卿和蔡确与石越相别之景。这时候,我们何苦去惹这个麻烦?」
夏季并非是一个辞别的好季节。
雨停之后,已经连续几日烈日高照,因为集英殿中放着几块大冰,因此较之外面,自是凉爽得多,甫一出来,石越几乎有了从空调房出到街道上的错觉,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西元十一世纪末叶的中国。
细细回味刚才的召见,年轻的皇帝眼中似乎流露出一丝不舍之意,帝王的权威与尊严,纵然让他把这丝真情压抑住,却也免不了在言辞之中流露出关爱之情。
石越并不太担心自己的命运,因为吕惠卿眸子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欲望,与他平时温文尔雅、机智善辩的形象相差太远,自己现在未必会是吕惠卿的主要对手吧?石越有点讽刺地想道。
不过这时候他也没有精神思考太多问题了,因为天气实在是太热了。他忍不住有点担心娇弱的妻子能不能在这种酷热中远行,也许把她留在京师更明智,只是梓儿有时候实在比他想象得要固执……
一边用手绢擦着汗一边胡思乱想的石越,这时候深深体会到统治阶层的好处——他只盼着快点离开禁中,回到马车上,喝一口酸梅汤。
不过事情总是不能遂人愿,眼见快到东华门了,天知道为什么竟然会在第二道横门前碰上那个黑黑瘦瘦的老头?
王安石没事上东华门这边来做什么?
心里暗叫倒楣的石越,迫不得已也只好上前行礼,强打精神说道:「石越拜见丞相。」王安石似乎也没有想到会碰上石越,不过一转念就知道定是来陛辞的。
欠身把石越扶起,王安石好久以来第一次细细打量石越:头上并没有如一般的官员一样戴着乌纱幞头,也没有戴官帽,而是如古人一样插了一根玉簪把头发束起来,显得格外的英气。
这种装束习惯,倒和自己儿子完全相反,王雱也不喜欢戴头巾幞头,但他却喜欢把头发披散,而石越总是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肤色已没有三年前那么白净,浓眉之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却是光芒内敛,并无那种慑人的气势;嘴唇轻抿,并没有留胡须,这个爱好也挺像自己的儿子,到底是年轻人!
身上穿著一袭紫色丝袍,腰束玉带,右腰侧挂着金鱼袋,石越的衣服并不如一般的宋人一样,以宽松简约为尚,反倒略裁剪得紧身,更显英气勃勃。
王安石平时既不太注意自己的仪容,也不太关心别人的穿著,这时候才猛然发现,石越浑身上下,和普通人的穿著打扮乍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不同,可略一仔细端详,竟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和常人相同。
他心里一动,似乎觉察到什么,却一瞬即逝,这时候却也不便多想,口里很客气地应承着心中在骂他的石越。
「子明不必多礼。」
「方才下官去政事堂告辞,恰逢丞相不在,只向韩相公他们告辞了,不料在此碰上丞相。」石越虚伪的笑容,极具欺骗性。
王安石点点头,问道:「这是陛辞出来吧?」
「是。正欲往东门外,有同僚在那里设席饯行。」石越这是想溜。
但王安石却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依然很和气地问道:「子明此次是初次出守地方,皇上交代了不少事情吧?」
石越怔了一下,不知道王安石吃错了什么药,他心念一动,说道:「皇上并没有说什么,倒是下官依然深以明岁旱灾为念,又有一些国事,向陛下进了三策,希望能于国家有所裨益。」
王安石也略怔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石越如此固执,但他今日心情却似乎格外平和,竟然只是淡淡一笑:「子明倒真是固执,你我同殿为臣三年,很可惜从来没有过深谈。此次子明出守外镇,再会不知何期!」
「下官岂敢和丞相谈学问?丞相的大作,下官大抵都拜读过,非下官所能及。」石越半真半假地说道。
「哈哈……若子明不配和我谈学问,天下似乎没有人可以和我谈学问了。子明的佳作,我也是全部拜读过的。可惜三年之间,竟白白错过,可叹,可叹。」
石越越听越觉得奇怪,不由打量王安石几眼,暗道:「这是当我永别给我送行呢,还是拗相公吃错药了?」嘴里却不过诺诺而已。
王安石表情颇为奇特,似乎是犹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略带严肃地说道:「子明,某家有一事不解,不知子明是否可以坦诚相告?」
石越心里暗暗称奇,道:「丞相但有所问,敢不尽言。」
「嗯,我很想知道子明为何坚信明年必有旱灾?按理说,梦中之事,真假难料,而子明如此坚持,必有原因。」
石越顿时吃了一惊,心中这才知道王安石是真的精明。不过他在此时相问,未免又透着政治上的幼稚,石越别说不能说,便是能说,亦不会对自己的政敌坦诚相告。「此事谁又能肯定,不过防患于未然罢了。」
王安石倒是出奇的坦率,苦笑道:「此事风险如此之大,岂能是防患未然就可以轻率开口的?子明既不肯相告,我也不便勉强。不瞒子明,此事若放到另一个人身上,我便要怀疑他是故意阻碍新法。」
「丞相明鉴,下官决无此心。」
「这我自然知道,子明和那些徒知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流俗之人,毕竟不同。三年前读君之著述,我就明了,否则三年之前,便不能容子明侧身朝堂之列。」王安石言语之中,带着几分傲然。
石越实在料不到王安石和自己说出这种话来,看看王安石的神色,绝不似作伪,他不禁说道:「以丞相之明,自能知下官之心与丞相无二,都是为了百姓河山。但是下官所不解者,似司马学士、范纯仁之辈,何尝不是为了百姓河山,丞相奈何不肯相容?」
王安石苦笑了一声。
「彼辈便是存了好心,奈何学问迂腐。司马光精通各朝典故史料,却不知变通;范纯仁不及乃父多矣,他们又如何可以与子明并论?
「若是他们如子明般,虽然不是全然同意新法,却能拾遗补阙,于新法多有补益,某家何至不能相容?
「子明今日虽然出外,他日却必定会坐上今天我的位置,到那时候,子明才知道此辈徒有虚名。他们今日不能助我,他日亦不能助子明。」
石越心里虽然不能尽然同意,却也只有默默不语。
「子明少年得意,锦衣玉食,民间利弊困苦,难以尽知。此次出外,一定要四处走动,不必以官场逢迎为意,把时间花费在交游之中。皇上以漕司、仓司、知州三职付予子明,便是希望子明可以不必把时间用在逢迎往送之中,可以四处巡视。
「而生平若有所想,只管在杭州大胆施行,积累经验之后,他日方可行之于天下,以展胸中抱负。我今日为国家理财,施行新法,皆是在地方官时所得,若是一直做京朝官,也不过一俗吏罢了。」王安石语气谨谨,倒似长辈在叮嘱一个大有希望的晚辈一般。
石越这时候才知道王安石和自己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想到自己一开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