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进任何话语。
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个十六岁的少年。
耶律浚长得非常清秀英俊,可能是更像他母亲的缘故——萧观音是辽国所有皇后中的异数,她诗辞歌赋无所不通,一手琵琶绝技号称「天下第一」,契丹族自从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以来,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皇后。
太子耶律浚兼得父亲的英武与母亲的清秀,是很多魏王反对者心中的寄托,包括萧佑丹在内,都知道皇帝是不能劝说了,只有等待耶律浚快点成人。
从南朝回来后,萧佑丹每次看到耶律浚,都会想起南朝那两个年轻的君臣,他经常在梦中惊醒!被震天雷那种巨大的声响和石越那冷酷的笑容所惊醒!
满朝的君臣,都还以为宋廷依然是真宗那种软弱无能的皇帝在位时的样子,都以为可以每岁安享岁贡,时不时再恐吓一下宋朝的君臣,就能让契丹人永远在北方称王!
自从澶渊之盟以来,大辽国的君臣,早已把宋人对燕云十六州的企图,当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朝廷当中,只有自己和太子知道,这件事情不再是一个笑话。也许魏王耶律伊逊也是知道的,不过他现在心里想的,恐怕是怎么样登上九五之尊的大位吧?
虽然只有十六岁,耶律浚读过石越的所有著作,由于辽国宫廷的斗争远比宋朝要残酷血腥,夺位、叛逆,自从契丹建国以来,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胜利者能够主宰天下,失败者满门皆死——这是血的法则。
所以这个太子,深深地明白,自己的地位一直有无数人在觊觎,而值得信任的臣子中,萧佑丹算是一个。他从宋朝一回来,耶律浚立即和他谈论宋朝的种种情况,辽国的贵族们都对石越充满好奇……
当他从萧佑丹嘴中听到石越对燕云、辽东的野心之时,耶律浚几乎是立即意识到:自己在国内与国外,都已经有了强劲的对手!
虽然他意识到,也许遥远的汴京中那两个年轻的君臣,可能是自己最危险的敌人,但是现在来说,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他首先是要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不被动摇。
「浚儿,射那只獐子!」耶律洪基大声喊道。
萧佑丹和耶律浚这才发现一只獐子慌不择路,窜到了离自己几十米远的地方,他也不及多想,摘弓搭箭,凭着感觉一箭射出,羽箭如闪电般飞驰而去,正中獐子脑部。
几个武士见太子射中,欢呼一声,跑过去捡了猎物,抬到耶律洪基面前,禀道:「陛下,太子勇力惊人,一箭竟然将獐脑射穿!」这些武士也不禁非常吃惊,毕竟耶律浚只有十六岁而已。
「果然是朕的好儿子!」耶律洪基跳下马来,拍了拍耶律浚的肩膀,以示赞赏。
「儿子这是遵父皇的教诲,契丹的男人,一定要是能够上马打仗的男子!」
「说得不错!我就是怕你被你母后带坏了,所以才把你带出来,若是你去学著作诗画画,日后和那些南人一样,必然坏我契丹大事。」耶律洪基笑道。
萧佑丹听到这父子的对白,却不免又喜又忧,喜的是太子尚还得宠,忧的是皇后似乎不太讨皇帝欢心。自古以来,皇后若不受宠,太子能安其位的,虽然不能说没有,却总是不多。
正在患得患失之际,远远一人身披重甲而入,高声喊道:「报——」
萧佑丹移目注视,他知道此人叫萧忽古,本是原西北路招讨使耶律萨沙部将,能够披重甲跃驼峰而上,耶律洪基特意招他为护卫,宠信有加。
这时只听萧忽古说道:「陛下,南院大王耶律哈哩济遣使来报,道南朝王韶军前月攻克河州后,降羌忽然叛变,王韶不得不回师平叛,现在不知所踪,细作有言其全军覆没者。」
「好!」耶律洪基听到这个「喜讯」,不由喜动颜色。
「让那些羌人给南人一些苦头吃吃,他们必能安分许多。」
耶律浚和萧佑丹对望一眼,两人心里都不由流露出一丝苦笑,心知天下事哪能这般如意,这不过是没有证实的消息。不过这时节,却也不敢扫耶律洪基的兴趣。
萧忽古也不置可否,只继续报告:「敢问陛下要不要接见使者?」
「不必了,赏了他让他回去就是。」耶律洪基挥挥手,就准备继续上马打猎。
萧忽古却似没看见一样,又道:「又,陈国公、参知政事张孝杰遣使来报。」
耶律洪基不耐烦地说道:「又有何事?」
耶律浚和萧佑丹心里却不由紧张起来,张孝杰是兴宗年间的状元,辽国汉人中最得耶律洪基宠信者,和魏王走得很近。他又有什么事来报告?
「有两件事,一是乌库德@勒统军上报,道部人(注十)杀节度使叛乱!」
「这是什么大事?让魏王分兵进讨!另一件呢?」耶律洪基根本不以为意。
「遵旨。另一件事,是南京来报,之前南京连续数月不雨,蝗虫四起,近日得报,道归义、涞水两县蝗虫已飞入宋境。」萧忽古报告事情,永远是公事公办的语气,若换上别的臣子,必然大赞一番耶律洪基的圣德,张孝杰言事的札子上,便有十分之九的内容是在干这件事情。
耶律洪基听到这个消息,哈哈大笑,喜道:「妙极,妙极!」辽之所谓「南京」,便是北平。若说那里的蝗虫曾经让耶律洪基困扰过,只怕没有人会真正相信,但是蝗虫能飞入宋境,让宋人也苦恼苦恼,耶律洪基却是免不了要龙颜大悦的。
他见耶律浚脸上没有高兴之色,忍不住笑问道:「太子可知此事妙在何处?」
「让祸水南流,自是妙事。」
耶律洪基大笑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蝗虫南飞,朕料定南人明年必然大灾,到时候灾民聚集,朕再集师二十万于边境,遣一使者至开封,让宋人割地赔钱,宋人内忧外患,必然不敢不从。
「本朝不费吹灰之力,又得土地又得钱粮,正好补上今岁蝗灾的损失。真是天助大辽!」耶律洪基越说越是得意。
耶律浚和萧佑丹却已是忧形于色,又不敢直言,只能顺着耶律洪基的意思赞道:「父皇英明!」
「陛下英明!」
七月分辽国蝗虫入境的事情,却并没有及时反馈到大宋朝廷。
地方官员不知道朝中曾经发生过一场重大的讨论。蝗虫这几年来几乎年年都有,只要为祸不大,便没有人上报。官场常态,本是报喜不报忧。
七月分的宋廷,赵顼忧心的,是突然失去一切消息的王韶军。当然,也许现在实际上有消息了,只不过传到京师来,必有延时。
此外,自石越走后,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京师滴雨不降,也已是铁一般的事实——这样下去,石越的预言极可能成真,而这一季的收成,算是没有了。
赵顼对此充满了担心,王安石和几个宰相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不用一年,甚至不用一年,老天爷就似乎已经在验证石越的话。
但是每个人心里,都存着一分侥幸:也许明天会下雨。现在的情况,虽然对生产会有影响,但并不致命。没有人愿意去想,等到「致命」的时候,是不是有点迟了?
潘照临心里苦笑不已,六月分的时候,时不时下着小雨,在雨中讨论旱灾,的确缺少说服力,没想到一个月过去,天象就表露得如此明显!如果改成这个时候说旱灾,很多人心里只怕就会相信了。不过说什么都迟了,石越此时,已经快到杭州了。
自从石越离开汴京之后,新党们一时间变得非常活跃,又是吕惠卿提请在各路增设钱监,多铸铜钱,又是王雱提出重划行政区域,又是详论方田均税法……整个朝廷似乎在自欺欺人地忙碌着。
潘照临留在京师本来负有重要的使命,但现在看来,他自己都有点怀疑这个使命有无必要。
现在京师的气氛,的确有点怪异。就算是连一向充满活力的白水潭学院,这时候也因为接近毕业考试与期末考试,加上悼念大学者周敦颐逝世,而变得非常安静,秦观有一次甚至嘲笑说:「现在白水潭学院惟一的声音,就是建造钟楼的声音。」
一边想着这些事情,潘照临一边跨进一座酒楼,酒楼外有一面旗子,绣着「唐记迎宾楼」五个大字。
店小二看到潘照临进来,轻车熟路的把他引进一间雅座,显然是熟客了。
「先生,今次要点什么?」
「还是老样。」潘照临眯着眼睛答道,眼角向隔壁的雅座一瞥。
「那位爷已经来了。」店小二压低了声音说道。
潘照临点点头。
店小二不再说话,悄悄退出。潘照临拿起一份《汴京新闻》,慢慢看起来。
和潘照临隔了一个雅座的包厢之内,有两个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交谈。
「公公,听说朝廷最近在诸路增设钱监,家兄想谋个差使,想请公公指条明路。」一人谄笑着说道。
「哎哟,鲁二,你这不是害洒家吗?现在当红的,李中尉、李向安、张若水他们,或者还能偶尔向外面的大人说个情,我若是说话,官家非斩了我不可。」一个声音尖声说道,显然是个太监,他口中的李中尉,便是李宪。
「瞧您说的,小人哪敢乱了国法呀。不过都说现在朝廷之中,有王衙内、吕学士、曾计相、蔡中丞四人说话最有用,公公这么疼小的,若能告诉小人和哪个说话最好使,便感恩不尽了。」
「嘿嘿,你都打听清楚了,来问洒家做甚?你老哥是想找谁说呢?」
「别人我们也巴结不上,王衙内那里,小人可以找人说说,吕学士的两个兄弟,隔上几转找个故交同年说说,也是能的。」这人说话倒是老实。
「这不结了,这两家答应了,哪有事不成的,你问我做甚呢?」
「公公见笑了。嘿嘿……这两家也不是轻易孝敬得起的,所以小人才想问问公公一个准信……」
「依我说,哪家都成,左右小小一个钱监。哪用得着惊动他们两位。」
「公公明鉴。」那人赔着笑说道。
「洒家知道你家老兄的算盘,想傍上一棵大树了,以后就一直顺着往上爬。是不是这个主意?」
「嘿嘿……有什么事能瞒过公公呀。」
「依我看,趁早不用打这个主意。」
「怎么说呢?」
「俗语所说,花无百日好,人无百日红。现在风高浪急,不知道哪天谁翻船。」
「还盼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