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石越已驱马过来,看了一眼店子,笑道:「贤主人贵姓?」
店主楞楞地看着石越,不知道他说什么。
司马梦求知道他不懂,笑着用杭州话说道:「我家主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苏阿二,公子叫我阿二就是。」
「阿二,你不必为难,只须找一两张干净点的桌子,给我们公子坐下就是,坐不下的,你打了酒送到他们手里,倚着马休息一会就好,我们坐一会便要进城的。」
石越听到二人的对白,笑道:「纯父的越语说得不错呀。」
「见笑了,此前亦曾游历至此。这边的百姓,若非士子官吏,十之八九,是不会说官话的,便是听也听不太懂。」
二人说笑之间,苏阿二已经收拾了一张桌子,把石越一行人引到桌边坐了。
司马梦求点了几个菜,石越随便吃了几口,便把苏阿二叫了过来。
「公子,可是饭菜不合口味?」苏阿二怯道。
石越看了司马梦求一眼,司马梦求微微一笑,道:「饭菜甚好。叫你来只是想问你几件事,你尽管直说,只要不撒谎,完了便赏你。」
「公子请问,小的绝不敢欺瞒的。」
「那就好,我问你,今年田地收成如何?」
苏阿二顿时脸色一黯,答道:「哪里有什么收成呢,过节以来几个月没有下过雨,除了沟渠边上的地,六成以上地方的稻苗都干死了。
「后来下了一点雨,苏大人从淮南买回来『百日熟』叫我们补种,还是死了一半以上,大伙全指望着剩下的那点收成,还不知明年一年要怎么过日子。」
「明年,我说店家,你用不着担心。你看这份报纸上说的什么……」旁边一个客商显然是听到二人的对话了,忍不住插嘴说道。
「怎么能不担心呢?报纸上说什么,也不能变成粮食。」苏阿二叹了口气,他曾经见过报纸,倒也并不觉得稀奇。
石越和司马梦求相顾一笑,司马梦求对那个插嘴的人笑道:「这位仁兄,你那是什么报纸?」
「我这个是中书省政事堂亲办的《皇宋新义报》,你看这里,说苏大人即将调任岳州知州……」那人洋洋得意地卖弄着。
「啊?」旁边不少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有点坐不住了,「苏大人可是好官,调走了明年的日子只怕更加艰难。你居然还说不用担心?」
「嗐……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新任知州是哪位大人么?」
「是谁?」
「小石学士!」
「怎么可能,造谣!」
「就是,小石学士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怎么可能来杭州?」
「分明是乱说!」不相信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人涨红了脸,冷笑道:「你们知道什么,乡野村夫!这是《皇宋新义报》的消息,白纸黑字,三个状元公主笔,还会是假的?」一面对石越和司马梦求、陈良远远行了个礼,说道:「这三位公子一看就是读书公子,你们做个证,说我说的是假的不?」
石越和司马梦求、陈良三人相顾莞尔,这些人只顾高声争辩,酒楼外石府的家人、随从、女眷,老成的尚能端庄,忍不住的早已笑成一团。
陈良忍住笑,说道:「真假且不论,只是为何说小石学士来了,就不用担心了呢?」
没等此人回答,早有旁人说道:「这位先生可就问差了,若真的是小石学士来了,自然不用担心。
「小石学士是左辅星下界,要风便有风,要雨就有雨,区区小旱,算得了什么?怕的就是官家怎么肯放小石学士来这东南边远之地?」石越等人闻言,不禁绝倒。
不料苏阿二也正色说道:「几位公子莫要不信,二十多岁做到学士,就是文曲星也没这般厉害的。」
「不错,不但文章学问好,而且还能做震天雷,我听说在汴京演武,当场炸死几百个契丹人,辽主吓得要写降表!」这人一边说一边咋舌,以示惊讶佩服。
石越见到此人形态,再也忍俊不禁,一口酒全部喷了出来,司马梦求和陈良还能端庄,侍剑却早已笑得打滚。那些家人彼此传话,这里面说的话早已传了出去,店外官道之旁笑成一团。
最先发问的那个人见到这个情景,心知古怪,又听众人说话口音,明明是汴京口音,因试探着问道:「几位公子都是从汴京来的吧?难道这说的是假的么?」
司马梦求笑道:「我们可不知道真假。只不过震天雷并不曾炸死几百个契丹人便是……」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外面马声嘶鸣,又有人叫道:「还不回避,彭大人驾到,闲杂人等让开。」
石越望了陈良一眼,陈良略一思索,低声笑道:「新任杭州通判倒是姓彭,叫彭简,仁宗朝翰林学士彭乘之族弟。」
司马梦求哑然笑道:「可是『当俟萧萧之候』的彭乘?」
「正是。」陈良低声笑道。
石越不知道二人说的是仁宗朝的一个典故,彭乘做翰林学士时,有边臣希望回朝见见皇帝,仁宗答他等到秋凉就可以动身了,彭乘代皇帝草诏批答:「当俟萧萧之候,爰堪靡靡之行。」(注十二)故作酸文,一时之间哄笑士林,被天下人传为笑柄。
司马梦求等人,对这种事情,自然知之甚详。石越却未免要不知所云了。
司马梦求知道石越对这些不太熟悉,笑道:「公子和彭乘相交泛泛,自是不知。若是说到彭几彭渊材,想必是知道的,这三彭正是一族,彭渊材似是族叔。」
「彭渊材,可是剃眉之彭渊材?」石越忍不住噗嗤一笑。
原来彭渊材以布衣游历京师,最是有意思的一个人,他和曾布颇有交游,石越自是知道此人。
这位仁兄在庐山太平观看到狄青像,大起仰慕之心,竟然吩咐家人把自己的眉毛剃成狄青一模一样,为人最是滑稽迂阔。
曾布因为他通晓诸国音语,向石越、桑充国推荐,让他在白水潭学院讲博物,他却常常喜欢谈兵事,讲大话。曾有一次和人说:「行军驻营,每每担心没有水,近日我听到一个开井之法,非常有效。」
当时他住在太清宫,人家就逼他一试,结果无可奈何之下,这位仁兄便在太清宫四处挖井,挖了无数个洞,一滴水也没有出来,让太清宫的道士们哭笑不得。
又有一次去某人家里,自夸有咒语驱蛇之法,不料话音未落,就出来一条大蛇,某人便让他驱蛇,他流了半天的汗,被蛇追得到处跑,末了还不忘告诉人家:「这是你们家的宅神,驱不得。」
于是白水潭的学生每每嘲笑他说:「先生虽然是布衣,却有经纶之志,谈兵晓乐,文章都不过余事罢了,只是挖井、驱蛇这两件事,实非先生所长。」
彭几怒目相向,道:「司马迁以郦生事事奇,独说高祖封六国事不对,于是不在他的本传里记载这件事情,而在子房传中记载,这是隐人之恶,扬人之美。有这样的好样你们不学,反来说人挖井、驱蛇之事!」
如此种种笑谈,往往传遍京师,当日范翔在石越门下行走之时,经常拿来做笑柄,所以石越一听到彭渊材之名,便忍不住好笑。
这种种事情,司马梦求等人自然也是知道的。
「正是此君。」司马梦求等人一齐笑道。
石越心里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一来想知道这彭简是不是和他族中二彭一样有趣,二来杭州通判在此一郡,实是要职,任何公文,若无他的副署,都不能生效,实际上是和自己这个知州互不隶属的并列行政首长。
因此他也有意搞好关系,正欲起身相迎,不料外面竟然传来吵嚷之声,其中还似有哭泣声。
石越不禁脸色一沉,对侍剑说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司马梦求怕侍剑少年生性,反滋事端,连忙站起身来,道:「让我去看看便是。」整整衣冠,便往店外走去。
待他出得店来,真正大吃一惊!石府所有家人,一个个脸有怒色,张弓搭箭,瞄准一个穿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那边的官兵也已执刀在手,虎视眈眈。
「石梁,怎么回事?」跟随石越来杭州的家人,为首的叫石梁。
石梁走过来,行了一礼,兀自满脸怒容,道:「先生,这个官儿不讲道理,竟敢要我们回避,险些冲了夫人的车驾。那些百姓回避迟了,便挨了鞭子,连我们的人也挨了两下,这是官道上,哪能容这么横冲直撞的?」
司马梦求听到冲撞到石夫人,不由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夫人没事吧?」
「没事,小的们护住了。」
「嗯。」司马梦求放下心来,冷冷地喝道,「让我们的人把兵刃放下,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又不是贼匪,怎么敢和官兵动兵刃?」
石梁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顶撞,策马过去,高声喝道:「收起兵器。」
石越府上,一向由潘照临管治,御下颇严,这时既然传下令来,众人心里虽然愤恨,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依言收起兵器。
那边那个官员却以为这边毕竟是怕了官府,不禁脸上又有得意之色。不料司马梦求却不理他,只冷冷对石梁说道:「石梁,府上的规矩,你懂是不懂?」
石梁这时才醒悟自己做的事犯了规矩,跳下马来,跪倒在地,道:「请先生恕罪。」
「你保护夫人,本没有错。不过事情既然过去了,就应进来通报,居然敢和官兵对阵,你好大的胆子!家有家规,要么你自己认罚,要么把你开革了,你所作所为,与石府无关。你自己选吧。」
「小的甘愿认罚。」
「那好,来人啊,先把石梁给我绑了。」司马梦求喝道,便有两个家人过来,把石梁给捆结实了,拖到一边。
那个官员看到这边做作,摇头晃脑地笑道:「你倒是个明白人,既然你如此知情识趣,只要把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子交给本官,本官看在你是个读书人的分上,也不为难你。」
司马梦求抱了抱拳,笑道:「不敢请问这位大人名讳。」
「大胆,我们家大人名讳也是你问的?你眼睛瞎了,看不见么?还是不识字?」
司马梦求冷笑一声,找到仪仗中写有官职的牌子,果然是「通判杭州……」
「原来是彭大人,失敬了。」
「哼。」彭简骑在马上,眼睛望天,微微抬了抬手,以示还礼。
「彭大人冲撞本府车驾,想来我家公子不会见怪,只是如果一直骑在马上,不肯下马,只怕多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