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奕这才知道蔡京招募的水手,基本上已经齐备,心里不由得更加赞叹此人的才干;一面认真观察自己未来的船队。
十艘大船中,有八艘是普通的「福船」,长达二十六米左右,宽亦有十米许,船尾还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平衡舵设计,并且是大、小二舵,可以随着水之深浅不同而更换使用——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舵的国家,欧洲最早见到此物,已是西元十二、三世纪的事情了。
这种船船底是尖的,便于破浪,船首高翘,帆桅三座,帆四面;中部上层建筑四重,舵楼三重,旁设护板,可载人达三百之众。
似这种普通的「福船」,往来于大宋东南沿海,绝不在少数,薛奕往日游历之时,倒也见过。
真正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另外两艘「怪物」!
那是长达五百尺的超大型船只,设计与福船相似,不过除尾舵是采用绞盘的升降舵之外,桅杆高达十丈,头樯高八尺,论体型,几乎是普通「福船」的三倍之大!
蔡京察见薛奕颜色,不禁面有得色,指着两艘大船笑道:「这种大船,风正之时,可张布帆五十幅,风偏则用利篷,左右张翼以利用风势,樯之巅更加小帆十幅,谓之野狐帆,风息时用之。设计之妙,可谓巧夺天工。」
薛奕注目良久,叹道:「这种大船,真是蔚为壮观,只是舟底不平,若是遇上潮落,只怕大势去矣。」
蔡京满不在乎地笑道:「世事难两全,既要运货多,吃风浪,又要能在浅水中行,哪有这便宜事?
「各船既要装矢石、火器、粮食、淡水,若不造大一点,三年盐茶税挣不回来,石大人一定怪我办事不力。」
薛奕这才想起来,自己这支船队,主要是经商的,想到蔡京为了多载货,竟造出如此大船来,也不禁莞尔。
蔡京又笑道:「待到明年开春,还有几艘船可以下水,船队便先行扬帆出海,现在只怕要辛苦薛大人多多操练水手了。
「下官已从各地募来有经验的舟师近百人,反正不急着打仗,只要水手可用,便无大事。将来船队建成,共有大船十艘,小船二十艘,水手数千众,薛大人纵横海疆,扬威异域,为期不远了。」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使李将军,遇高皇帝……」薛奕轻轻地念着石越的「诗句」,目光远远地投向大海深处,他右手紧握佩刀,心里激动不已。
不管怎么说,他知道自己找到了一展身手的舞台!
第二天。
杭州知州府衙,提前回来的石越铁青着脸,端着茶杯的手气得发抖,「胡闹!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这其实是平常事。」司马梦求沉吟道:「不过手段的确是过于激烈了。」
「平常事?只是平常事!把十多家船厂团团围住,不给一文钱就强行要求开工,人家先预定的船,强行就抢了过来,这简直形同强盗!」石越怒道:「我听说他半年不到,便造出十艘大船,心里就知道不对。果然不出所料!」
「既要办大事,偶尔就要用点非常手段,若依常规,一年之后,船才造好,再训练水手,又要半年,时间上如何来得及?」司马梦求低着嗓子反驳,「蔡元长只是手段不够柔软罢了。」
「不够柔软,我看是不想柔软吧!」陈良冷笑道:「我问过钱塘县令周邠,蔡京勒令钱塘县内的船厂加紧开工,凡是预制的大船,先行征用改造,有不服的厂主,立时锁拿杖责。
「为了防止告状,一面威逼百姓,一面又将船厂严加看守——两浙路提点刑狱晁美叔的衙门就在杭州,他胆子也真是够大的。」
「唐家不是也有船厂么?唐甘南能受这个气?」石越突地想起一事,这些情弊,唐甘南不可能不知道。
司马梦求冷笑道:「蔡京前途不可限量,在大人面也是受宠的,唐甘南没事断不敢得罪他,何况蔡京这样处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经费既然不足,钱塘县外的船厂他管不着,只能先行交一部分银钱,唐家的船厂半在余杭,半在萧山,更不曾吃半分亏。蔡京要在大人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倒楣的自然就只有钱塘的船厂了。」
「经费如何会不够?各个商家不是都有捐纳吗?」石越在这件事情上,一直是做甩手掌柜。
「同时造三十艘大船,又要备火器弓矢,还要招募数以千计的水手,那点钱哪里够用的?」司马梦求细细说道:「子柔想必不明白我为何为蔡京说话,其实我不是为蔡京说话,我只是站在他那个立场想罢了,既要讨上司喜欢,做成绩出来看,用点儿非常手段,也是平常得紧。
「一个人功名利禄心重了,眼里只有上司没有百姓,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天下官吏,大抵如此。看他这个样子,明春就可以扬帆出海了。府库可没有为此出一文钱。」
石越默然良久,叹了口气,一心想做个好官,到头来,还是免不了有如同明抢一样的事情发生。
陈良也可无奈何地摇摇头。
他知道司马梦求说的毕竟是事实,发生这种事情,固然可以说是蔡京不体恤民情,急功近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何尝又不是因为石越意图在短短的时间内,做太多的事情而引起的呢?
如果要说急功近利,应当是石越急功近利才是。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且,大人实际上也不能处罚蔡京的。蔡京是大人亲自推荐的人,若不几个月便有过错,御史趁机说他贪酷虐民,大人荐人不当,这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如今之计,也不必责怪蔡京,只须想个办法帮他善后便是。」
石越苦笑半晌,说道:「纯父你亲自去办一下这件事,和那些船厂重立债券,约定一年后还钱,息钱高于钱庄青苗钱一倍。同时免掉船厂三年之税。」他府库里现在粮钱都等着要用,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先打打白条了。
司马梦求答应一声,正要退出,就听家人进来通报:「有自称西头供奉官、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薛奕求见。」
薛奕在武成王庙见到石越之后不久,石越便奉旨出外,不料没几个月,二人又在杭州相会。
薛奕见了石越,立即拜倒,口称「山长」。石越知道薛奕算是沈括的学生,于是也算是白水潭的编外学生,因这层关系,才对他执弟子礼,当下起身一把搀起,笑道:「薛世兄别来无恙。」
薛奕站起身来,又躬身笑道:「山长叫学生子华便是。」
石越上下打量着薛奕,见他较上次相见更加神采奕奕,一边让他坐了,一边笑问:「子华来杭州有几日了?我今日方回府,想来不会这么凑巧的。」
「也是昨日才到。」薛奕欠了欠身,答道:「前几日在船上之时,已听到山长的德政,昨日到杭州后来府上拜问,因山长不在,便先去了市舶司。
「蔡元长果然好本事,十艘大船半年即成,水手也招募齐全,训练亦颇得法,以前在白水潭,听山长说起南海诸国,大洋之外诸洲种种故事,或许不久便可亲往异域。」
石越回首与陈良对望一眼,不自禁苦笑一声,不过这种事情,却也不便在薛奕面前表露,只是勉励道:「他日子华便是我大宋的博望侯。」
「若得如此,亦全是山长之功。现今的确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良机,此次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学生此来,也是想和恩师讨教一下方略。」薛奕说起这话时,目光中飞快地闪过兴奋之色。
石越愕然道:「子华说,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了?」
「山长不知么?」
「之前只接到京师的消息,说王元泽举荐萧注,萧注上书言事,请皇上对交趾用兵,说交趾旦夕可平,这是约一个月前才到的消息。」
石越当时接到潘照临的书信,还不以为意,想来自己切切叮嘱王安石,又再三向皇帝谏言,应当不会有事。
薛奕却兴奋地说道:「原来如此,毕竟京师与杭州隔得远了,讯息迟滞。那萧注其实却不足道,虽然当年狄将军时也是颇有勇略之人,现在却是老了。
「他上书言交趾可击,可是皇上召他问方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倒是度支判官沈起主动请缨,现在皇上任命沉起做了桂州知州,眼见明年就要大举用兵。」
「那么子华要问我方略,又是何事?」石越已隐约猜出何事。
薛奕环视厅内,见只有陈良在侧,其他家人都站得远远的。
他知道陈良是石越的心腹之人,便不忌讳,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沈起在桂州进攻交趾,学生再以水师自交趾海岸登陆,突袭其国,神兵天降,交趾不足平!如此便是奇功一件。
「这里有学生搜罗到的交趾地图,原本以为派不上用场,但是不料蔡元长如此能干……」
石越知道王韶平定熙河之后,赵顼亲往紫辰殿受贺,王安石受皇帝亲赐身上玉带,王韶进端明殿学士、左谏议大夫不提,从军中的长子,到家里几岁的小儿子,都受世职之封,又追封祖宗三代,真的是天下为之侧目,多少人想立军功想红了眼。
薛奕年纪轻轻,有些想法亦是正常。
只不过这支船队,他是用来挣钱的,却不是用来打仗的,至少暂时不是用来打仗的。
他装作沉吟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薛奕紧张地问道:「山长,有何不妥么?」
「此事有三不可。」
「愿闻其详。」
「李干德一向修朝贡,事我朝甚恭,兴无名之师,诛无罪之人,纵是得利,李干德只须退兵防守,遣一使臣至汴京,向皇上哭诉,只道沉起擅兴边事,到时候只恐满朝大臣,都要无言以对。那时也只好罢沉起以为搪塞之言。
「我料定沉起此人,不懂得栽赃嫁祸,寻找开战的借口,我天朝是礼义之邦,能架得住对方责以大义?若是蛮不讲理,以后不免为众藩国所轻,此其不可者一。」
「昔日太祖皇帝时,南唐乞缓兵,太祖皇帝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遂平江南。这不是理由么?」
「交趾非卧榻之侧,而是南方偏远之邦。」
薛奕默然不语。
石越知他心中不服,又继续说道:「便不论这些,只说一旦与交趾征战,若用土人为兵,则绝难取胜,最多破城掠夺,想全其国,绝不可能。
「若用中原禁军,则不免转运千里,难以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