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当初祖宗托梦,没有采信,已是大错。而哀家也听说自古以来,上天降灾,必是政事有不对的地方,如今之事,除了新法,还有何事?何况百姓流离失所,一半也有新法盘剥百姓的原因!官家,你就废了新法吧!」
「官家,新法已经使天怒人怨。如今灾民聚集京师,百姓们都认为是新法的过错,万一有人挑唆,以清君侧为名,激起大变,那该如何是好?不若先罢了王安石,给他一个大郡做地方官,安抚百姓要紧!」
「官家,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
「官家……」
「废掉新法,罢掉王安石就能没有天灾么?」赵顼喃喃自语,他心中充满了迷惘,「朕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呀!」在太庙祷告时,他曾经很坚定地相信太祖、太宗皇帝是支持自己变法的,否则的话,二圣为何会托梦给石越提醒灾害的到来呢?
只恨没有听石越的话,没有做到有备无患。
但是现在他又有点觉得新法可能的确错了,如果真是如王安石所说,新法尽是利民的,那么百姓们的储存应当增多,即使是灾荒,哪里又会有这么许多的流民出现?
攻击王安石的奏折,堆满了御案,《谏闻报》公开请求召回司马光等人,罢免王安石;《西京评论》列举了王安石执政以来的种种天象示警,似乎也不是空口胡言……新法真的搞得天怒人怨了吗?
「朕错了么?」赵顼的信心堤防,已经渐渐松动。
「皇上!」李向安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赵顼心里一个激灵,立时恢复了皇帝的威严,冷冷问道:「有何事禀报?」
「王丞相、韩丞相求见,还有,今天的报纸……」李向安一面说,一面把一叠报纸双手递放到御案之上。
赵顼微微颔首,道:「宣两位丞相进来吧。」说完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流览。
李向安因为和石越交好,又经常得到桑俞楚的孝敬,因此每次送上一叠报纸,总是会刻意把《汴京新闻》放到面上,果然皇帝每次顺手拿起的,首先总是《汴京新闻》。
赵顼本来不过是想随便流览一下,他深知自己知道民间之情才不会受大臣蒙蔽。不料几篇文字跃入眼帘,立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徒知议论而不知事有轻重缓急者,《西京评论》、《谏闻报》诸君子也。诸君子陈义甚高,不意董子春秋繁露之学,光大于今日,而不知国事艰难,百姓旦夕不保,社稷可危矣!
「今之要务是何事?今日之急务,非罢丞相、废新法也!二十万流民聚集京师之地,若官府不加体恤,万一有张角、黄巢之徒,追悔何及?
「……丞相是否有过、新法是否当废,待灾情抑制,百姓安顿,朝堂之上,再议论未迟。今日之大宋,须当官民一心,共体时艰;朝野共弃前嫌,赈济灾民!而非互相攻讦,推卸责任也……」这段话可谓深中赵顼之心,他心里微微赞叹:「这才是识大体的话。」又继续移开视线,去看另一篇文字,全然没有注意王安石、韩绛已经进来,恭敬站立在下首,只是不敢打扰皇上的兴致。
「……充国布衣也,尚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位虽卑,其心不敢忘国忧。诸大臣皆食朝廷俸禄,深受皇恩,岂可不知此意?
「诸大臣之荣耀,皇上所赐也;诸大臣之衣食,百姓所供也。唯此国家艰难之际,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皇上心念黎民之疾,睡不安寝、食不知味,诸大臣若不知体惜圣心,同心合力,赈灾救民,不知于心何安?」(注四)
赵顼一口气读完,不由得暗暗叹道:「事急见忠臣,桑充国如此痛责朝廷大臣,是为国而无暇谋身了!可惜满朝大臣,却没有几个识得大体的。」他抬起头来,发现王安石和韩绛已经站立在下首,当下便把报纸递给二人。
二人读完之后,王安石却不便说话,只韩绛道:「桑充国确是至诚之人,他捐出家中全部存粮数万石,在白水潭学院开设粥场,救济灾民。又亲自带着一干学生,去游说汴京的富豪贵人,要求有钱人捐粮捐钱,齐心合力救济灾民。
「有小人竟然在臣面前说他有非常之志,被臣痛声驳斥……」他知道赵顼此时对桑充国颇有好感,便顺着皇上的意思,夸赞起桑充国来。
「非常之志?」赵顼不由得一怔,冷笑道:「别说桑充国一介书生,单论白水潭数万学生,便没有谋反的理。自古以来,一群书生忠君爱国是有的,一群书生谋反,那是闻所未闻之事!只有恒、灵那种昏君,才相信那样的事情。」
韩绛对皇帝的这种历史观心里颇不以为然,嘴上却道:「陛下所说,自是正理。似这种为朝廷分忧之事,少不得便会有小人看不过眼。」
赵顼点点头,转过头问王安石道:「二位丞相一起来见朕,想是有事?」
王安石正要答话,忽见一个宦官走进来,叩首禀道:「陛下,银台司急奏!」
「呈上来。」那个宦官连忙把一份奏章和一个卷轴高高捧起,恭恭敬敬递上。
赵顼让李向安接过来一看,却是监安上门郑侠所写。
他心中奇怪,不知道银台司急急忙忙递上一个小吏的奏章,是何用意。当下将前后文略去,只挑着紧要的句子看:
「……去年以来,秋冬亢旱,兼以蝗灾,麦苗焦槁,五种不入,群情俱死……灾患之来,莫之或御。乞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臣仅以逐日所见,绘成一图,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至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原来却是道灾情、要求救灾的奏折,所谓「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乃是要求废除新法的委婉说法。
赵顼本来看这样的奏折已经看得烦了,心下倒也不以为意,不过这次上书之人,却颇有胆色,说什么「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而且区区一个监安上门,更让赵顼有点另眼相待。
他不自禁用眼角看了王安石一眼,拿起卷轴,展开一看,却是一幅数米长的图画,图上画了许多灾民,尽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
这些灾民,有些在吃树皮,有些趴在地上哀号,有些在卖儿卖女,有些惨死路边……画师工笔极为传神,每幅图画之旁,都有小楷注释,图画之右,赫然写着「流民图」三个行书字。
赵顼才看到一半,就已经感觉惨不忍睹,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强抑着情绪,看到三分之二,终于控制不住,将图一把抓起,丢给王安石、韩绛,颤声问道:「此图的内容,可是真的?」说完之后,眼睛死死地盯着王安石。
王安石默默展开《流民图》,注视了片刻,便把《流民图》递到韩绛手中,韩绛才看了一眼,冷汗就冒了出来。他正欲设法分辩,不料王安石已经跪下,惨然说道:「陛下,此图所绘,的确就是外间百姓的惨状。」
韩绛绝对没有想到王安石会一口承认,大吃一惊。
天子在九重之内,外面是个什么样子,还不是大臣们说了算?现在虽然有报纸了,但是巧言设辞,也并非难事。他实是不知道王安石为何竟要一口承认。
若是石越在此,必然也要吃惊的,因为他所学过的历史书,是说新党百般抵赖的。
赵顼见王安石承认,又惊又怒!
「王卿,你、你……」皇上用手指着王安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安石微微叹了口气,沉声说道:「陛下,臣深负圣恩,万死不能赎其罪。现在既知事事属实,断无欺君之理!」
韩绛听到赵顼和王安石的对话,心里却也乱成一团,完全失去了分析问题、判断后果的能力。
赵顼瞪视王安石良久,又是失望又是焦虑,最后终于把手放下,一屁股坐在龙椅上,闭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既是属实,这幅《流民图》,就挂在御书房内。也好让朕天天记得,朕的子民们现在是什么样子!」
王安石心中的灰心,其实比皇帝远甚。
负天下之望三十余年,一旦执政,数年之内,先是士大夫沸腾,议论纷纷,自己平素所看重的人,似司马光、范纯仁辈,根本不愿意与自己合作。
好不容易朝廷财政渐上轨道,各处军事上也接连取得胜利,却来了一场大宋开国百余年没有的大灾!
「陛下,王丞相执政之前,曾经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内中言道一旦有事,百姓必然不堪,今日之事,实非新法与丞相之错,而是替百年之沉苛还债!还望陛下明察。」韩绛终于理清了思绪,战战兢兢地说道。
王安石望了韩绛一眼。
他不知道新法到现在为止,已经造就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无论他自己怎么样想,这一批人却是肯定要一直打着新法的旗帜,来在政治上争取主动,维护自己的利益。
一旦王安石罢相,万一皇上变卦,不再变法,这一群人的政治权益,就会立时失去,从这些人的角度来说,是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保住他的。
王安石却只道韩绛是因为他们几十年的交情,竭力为自己掩饰,心里不由得也颇是感动。
「子华……」王安石叫了一声韩绛的表字,沉默半晌,方对皇上说道:「陛下,臣并非是为推行新法而向陛下谢罪。
「大宋国势,不变法不行,这是陛下也深知的。臣向陛下谢罪,是因为六年来,陛下对臣的知遇之恩,旷古绝今,信臣用臣,而臣的新法,却没有办法应付一场大灾,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赵顼见王安石眼中已经满含泪水,心里也不由得为之动容。
又听王安石说道:「方才看到桑充国的文章,臣才知道臣身为宰相,度量竟不如桑充国一介布衣,心下惭愧万分。但是臣的本心,可鉴日月,绝对是对大宋、对皇上的赤胆忠心,绝对没有想过要盘剥百姓来敛财邀宠!」赵顼微微点头,这一点上,他绝对相信王安石。
「虽然如此,但是错了毕竟是错了,为相五年,却是今日这样的局面,臣非但外惭物议,内亦有愧于神明。
「石子明离阙之时,嘱臣数事,备灾荒、缓召王韶、不向交趾用兵,臣没有一件事做到了。
「石越回京之日,臣若还在相位